“……芳兒,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你媽早起煮一鍋糊糊,清得能照見人影……幾個小子餓得嗷嗷叫,眼都綠了……你弟國強,前兒個餓狠了去扒拉雪地里的草根,差點凍掉腳指頭……爸知道你難,可能不能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弄點粗糧回來?不拘多少,救救急……”
她認得這封信。每一個字,每一個筆畫,甚至信紙上那幾處被淚水模糊過的痕跡,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是1971年11月,是那個徹底改變了她命運的冬天。
一股冰冷的戰栗猛地竄上她的脊梁骨,直沖頭頂。
痙攣般地抬頭,沒錯,就是今天,那個人還坐對面——周芳下鄉的二道溝大隊,大隊長的閨女,李翠芳。
連這封信都是她帶來的。
她穿著八成新厚實的深藍色棉襖罩衫,圍著一條鮮亮的紅圍巾,襯得臉蛋紅撲撲。
兩條粗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辮梢上還系著紅頭繩。
她揚著下巴,眼神里帶著優越感,正看著周芳,嘴角噙著一絲篤定的笑意。
周芳的目光挪到放在桌邊地上的東西——兩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麻袋,麻袋口用粗麻繩扎得緊緊的。
不用打開,周芳也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兩百斤玉米面!
前世,就是這兩百斤粗糧,換走了她走出農村、有工作有醫療保障的機會,也換走了她女兒玲玲本該擁有的一切可能。
她用那玉米面,填飽了四個弟弟的肚子,而弟弟們是怎么對她的?
因著農村戶口沒有享受到醫療保障的不只是自己,還有后來女兒的病……丈夫淹死后,留下她們孤兒寡母。
她抱著重病的玲玲,卑微地踏進二弟裝修一新的房子,求他看在姐弟一場的情份上借點錢給玲玲看病時。
她看到的是二弟嫌惡的眼神,聽到的是二弟那句冰冷刺骨的“我不欠你的”……
“周知青,”李翠芳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掌握主動權的篤定,“你看,你家這情況,叔的信都寫得這么明白了……你家里幾個弟弟餓著,那可真是要命的事兒!”
她手指著周芳手中的信。
“礦上那個名額,是好,鐵飯碗嘛。”話鋒一轉,“可那礦在深山里,那活計也苦得很,男人都累得脫層皮,你何必去吃那份苦?”
她的目光落在那兩袋玉米面上,“你看,你把這機會讓給我,這兩百斤玉米面,立馬就是你的!”
她伸手拍了拍那鼓囊的麻袋,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實實在在的糧食,能填飽你弟弟們的肚子,不比那還不知道能不能干長久的礦工強?”
她頓了頓,觀察著周芳的反應,又加重了籌碼:“叔信里不是急得火燒眉毛了嗎?有了這糧食,那邊心就定了,你家里弟弟們也能熬過這個冬天。等開春,隊里活兒多了,你還能繼續掙工分,這才是實在路子,對不對?”
屋里很靜。
李翠芳說完,身體微微后仰,抱起胳膊,目光篤定。
她知道周芳一定會簽字,心中暗喜,甚至開始盤算,等頂替周芳進了礦山,該置辦些什么新行頭……
周芳沒有動,緩緩地、一字一頓地開口,“不換!”
李翠芳臉上的篤定瞬間凝固。
她瞪大眼,下意識往前探了探身子:“為啥不換?這可是實打實的糧食。能救命的!周知青,你到底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