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個字如同驚雷,瞬間在沉聿腦中炸響。
就在這時,也許是她的情緒過于激動,也許是沉聿隱匿的氣息終究被察覺,她下意識地朝古樟樹這邊望了一眼。
四目相對。
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沉聿的審視中
“啊——!”
一聲尖叫撕裂了禪院外的寧靜,女孩像是見了鬼一般,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因巨大的驚嚇而失去平衡,腳下一個趔趄,狼狽地摔倒在地。
她甚至顧不上疼痛,手忙腳亂地爬起來,看也不敢再看沉聿一眼,只留下一聲帶著哭腔的“沉……沉先生!”,便跌跌撞撞地沖下山路,背影很快消失在林蔭深處。
沉聿站在原地,臉色鐵青。看著她那副落荒而逃的模樣,再結合她剛才那番“借尸還魂”、“被害”的瘋言瘋語,他心中原本篤定的“刺探陰謀論”忽然產生了動搖。一個試圖接近沉家核心的探子,會僅僅因為被發現偷聽,就嚇成這副魂飛魄散的樣子嗎。這演技也太拙劣,太不符合常理了。
似乎只是單純害怕他。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思緒,整理了一下,這才從古樟樹后走出,面色沉郁地走向會明法師。
“法師。”沉聿微微頷首致意,語氣還算恭敬。“剛剛……那位張小姐,跟您聊了些什么?我看她……情緒失控,行為失狀。”他刻意避開了自己偷聽的事實。
會明法師看著張招娣消失的方向,嘆了口氣,捻動手中的佛珠,緩緩道:“沉施主,那位女施主,心中有大恐懼,大困惑啊。她纏著老衲問了一下午,皆是關于轉世輪回、魂魄離體、借尸還魂,甚至……異世之魂飄零至此,占據他人軀殼之類的……玄虛之事。”法師的眉宇間也染上無奈。
沉聿聞言,緊繃的神經一松,荒謬感瞬間取代了警惕。
什么刺探消息,原來是個看小說走火入魔了。他隨口道:“讓法師費心了。大概……真是最近小說看多了,胡思亂想吧,白白浪費您寶貴的時間。”語氣里帶著明顯的輕慢。
“沉施主,莫要輕視。”會明法師忽然正色,“老衲初時,也以為她是受了些坊間話本或妄言的蠱惑,心神受了刺激,來此尋些新奇說法,或是尋求些虛妄的安慰。但與她深談下來,發現她并非戲言取樂,而是……真真切切地相信這些。她心中的恐懼與困惑,如同枷鎖,將她困在其中,痛苦不堪。”
目光如炬地看向沉聿,聲音帶著少有的嚴肅:“老衲身為佛門中人,開解眾生憂怖,指引迷途,便是本分。無論這憂怖在旁人看來多么離奇,在當事人心中,便是真實存在的苦海。我開解她,與開解你心中因母病而生的憂慮,在佛前,并無高下輕重之分。”
法師頓了頓,看著沉聿略顯錯愕的神情,語重心長地道:“沉施主,你方才藏身樹后,心中對她滿是戒備與猜疑,這便是‘著相’了。你心中預設她是何種人,便只看到她身上符合你預設的種種,卻看不到她本身的苦痛與恐懼。你看不起她問的問題,可你與她,此刻向我傾訴的,不都是心中的‘憂怖’嗎?在我眼中,你們都是一樣的眾生,你們的煩惱,都值得傾聽與開解。”
此話如黃鐘大呂,又似冰水兜頭。這番話讓沉聿臉上的嘲諷和慍怒瞬間碎裂,他下意識地避開了法師的目光,那仿佛能穿透一切虛妄的澄澈目光叫他慚愧不已。
“法師……是我失禮了。”沉聿低下頭,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真誠的歉意。這當然不是接受法師關于“借尸還魂”的論斷,但法師那句“著相”和“憂怖同源”,卻真真切切的打動了他。
或許真的把她妖魔化了。
一個能因為看小說就深信“借尸還魂”,甚至為此恐懼到向高僧尋求答案的人,心智能有多成熟,算計能有多深?
而且,想到她剛才嚇得魂飛魄散,那連滾帶爬的樣子。
僅僅是被她發現偷聽,就能嚇成那樣,這哪里像什么處心積慮的探子?分明就是個……有點笨拙可憐,卻又莫名荒誕滑稽的傻丫頭。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緊繃了多日的心弦,在這一刻,竟奇異地松動了幾分。他看著張招娣消失的山路方向,眼神漸漸清明,那緊繃的肩膀,也不知不覺地松弛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