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得半分馬虎。
沈持又抽出幾張草稿紙來,先打草稿。
一個又一個的館閣體字從他的筆尖流逸出來,八歲入書院跟隨夫子習字,曾一日千字,二千字,四千字臨摹習帖……將手臂都寫腫了才寫得有模有樣,又在至今的九年間不輟一日才練得這么一手科舉通用字體,甚是正雅圓融,華美討喜。
初更時分,考棚之中的燈一盞接著一盞亮起,這會兒考生們都在作答,很安靜,只有磨墨或是翻動紙張的細微聲音。
沈持卻在這時候停筆,他沒有點蠟燭,將寫了一面的草稿紙收起來放進油紙袋中,又歸置好筆墨紙硯,而后起身彎腰拆下一當書桌一當座椅的兩塊號板——兩塊實木的萬用板子,鋪在號舍的地上,看樣子是要睡覺了。
他周圍的考生見這間號舍熄了等,號板撤下,極是迷茫:……
他們在極短暫的走神的空隙心想:剛才敲的是初更的更鼓吧?
這位考生是要就寢了嗎?這么早睡覺是打算三年后再來一趟嗎?
沈持鋪好板子,又在上面鋪了一層油紙布,才下過雨的地上潮shi,防一防潮氣總是沒錯的。
又鋪上被褥,勉強弄了個床鋪——上輩子早年坐過的綠皮火車臥鋪的既視感。
然后他將棉袍裹在身上,面朝里面蜷曲著身子,開始睡覺。
幾千盞燈火中,只這一處漆黑,考官們看了都想問問這名舉子是來求功名的還是來會周公的。
不過他們見的考生多了,每年都有不一樣的怪胎,隨他去吧。
沈持:這是我鄉試的經驗,頭半夜考生們都在做題很安靜,到了后半夜,考生們雖然熄了燈睡覺,但有人鼾聲如雷,有人不停地跑馬桶方便,有人夢游……響動根本停不下來,對睡眠不是很友好。不如前半夜抓緊把覺睡了。
他在別的考生奮筆疾書的沙沙聲中酣然入睡。
有考官看見了淡然一笑,有的卻嗤之以鼻,覺得此考生是來湊數的。賀俊之的眼眸在暗處微微低垂,不知怎么回事,他似乎嗅到了同類的氣息。
當年會試,他也沒把考棚中的幾千名舉子當回事,不過是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吃飽睡足后寫寫文章罷了。
這考生,有那么點像他。
……
沈持的預料分毫不差,一到子夜時分,考棚之中開始鼎沸,先是一個考生打瞌睡不小心碰翻蠟燭失了火,他大叫請求衙役們滅火,把他旁邊的考生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緊接著,一群鬧肚子的考生沖向馬桶,,有人憋不住上吐下瀉弄得渾身都是,出來時熏得幾個貴族子弟吐了,那一片又亂作一團。
今夜考官之中當值的是賀俊之,他眼神冷冷地看著那幾個滿身污穢的考生,低聲罵道:蠢貨。
這個季節來號舍里吃冷食喝冷水,蠢死算了。
……
那些睡眠不好的考生,躺下剛有點困意被吵醒了,快要入睡的時候又被吵醒了,如是兩三次,直接睡不著了。
江蘇府解元徐照真便是這樣的,這場考試的題目對他來說還算容易,他想趁著頭一天見號舍體力好,趕緊把草稿寫完,于是弄到深夜才吹蠟燭睡覺。
但是考棚之中實在是太吵了,他壓根兒沒辦法入睡,只能強制自己瞇著眼睛養精神。
到了三更末,本來已經漸漸安靜下來的考棚之中一聲狂呼,原來是一個年過六旬的舉子,衙役巡邏時看到他的號舍內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叫了兩聲,一看人都快涼了,連忙抬出去施救。不知后來救活了沒有,也沒聽到后續。
沈持就在這時被吵醒了。
他還睡得不錯。用手帕蘸水抹了把臉之后精神頭大好,他又生爐子燒水喝了一杯,時間還沒到清晨,正是靈感滿滿的時候,抓緊時間拿出昨日寫的草稿了,又一字一字看起來。
考棚里此時打鼾聲跟打哈欠聲還有煩躁的踢號板的聲音混雜在一處,甚是聒耳,叫人不由得感慨能睡的人丟大街上都能睡著,不能睡的人,像徐照真還有幾位京兆世家的公子,只能苦笑著熬去漫漫長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