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從心想了很多很多,卻偏偏一句都說不出口。模模糊糊間,她想起長老們看見她時,一雙雙滄桑的眼眸總會亮起些許光明。為什么先行者看見朝氣蓬勃的孩子會心生歡喜?如今,她也有些感同身受了。因為這條路道阻且長,他們看不見道路的盡頭,卻甘心成為臺階的石料。人會疲憊,人會受傷,但抗爭卻是生命永恒不變的主調。是以在火種傳遞給后繼者的那一刻,那些橫亙在生命中的人,那些遍瀝過往的血淚與汗,才算沒有被辜負了。
宋從心感到窒息,后知后覺的酸澀與疼痛漫上心臟。她緊緊地回抱師尊,像一塊擠壓到極致的海綿,終于干巴巴地擠出一滴淚來。
這一滴淚仿佛打開了淚腺的閘門,麻木的心臟再次泵出悲苦的淚水。她的悲哀連帶著她的喜怒一同活了過來。
她想起晴朗的午后,想起漏過樹葉的陽光,想起布滿青苔的鵝卵石小道,想起某家面館鮮掉眉毛的面湯;她想起自己喜歡面食和牛肉,來到這個世界后卻很少吃到;想起自己討厭蟲子,討厭疼痛,討厭不聽話的小崽子躲在她衣柜里吃臭豆腐……她想起鮮活的、快樂的自己,也想起悲傷的、無能為力的過去……
淌過無何鄉的苦水,涉過荊棘遍布的天途。宋從心循著一點微弱的光芒,再一次攀上了彼岸。
“師妹說她要去整頓變神天,不跟我回來了……她找到了自己的道,卻和我所知的天命一樣。是不是有些東西,終究是我無法改變的……?
“彼世太過慘烈,死了好多人。短短百年間,掌門都更迭到二十七
代了。我見到了她,師尊。她拜在儀典長老門下,道號‘清平’。清平,承了一個‘清’字呢。師長愿意從道號中擇一字給弟子,定是對她有很高的期望吧?……可是,她最后還是走上了和我一樣的道,沒能堪破紅塵,歸于世外。她走的時候,頭發熬得花白花白的……
“她長什么樣?她愛笑,頭發原是黑的。比我矮一些,也比我瘦……她不用劍,修符箓和陣法。知道我拜在師尊門下時,她很驚訝……她跟彼世的靈希并不相識,也沒說過話。她說,她很遺憾,如果她能在生前多去了解一些……就好了。
“我,戰勝了姜佑。他……殉了自己的道。冥神的本體幾逾神舟,不知多少白骨堆砌而來的……后來,那些尸骨都填入了星海,在黑火中熔成一段龍骨,托舉著神舟大陸。我無法與姜佑和解,他卻似乎能理解我。可理解我,他仍要殺我。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祂究竟是人性多一些,還是扭曲更多一些……
“緣淺留在了變神天,上一任佛子也是。那地方究竟有什么好?一個兩個都要留在那里……
“……不。
“或許,正是因為那里不好,所以他們才要留下。”
宋從心的話語支離破碎,基本上是想到哪便說到哪。情緒的失控只是一剎,她很快便恢復了平靜。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她能做得很好。
和以往每次歷練歸來一樣,宋從心將此行的見聞娓娓道來。她說起那些人心紛爭,那些情非得已。
她對這片大地上的不公感到憤怒,xiong膛中的火焰燃燒至今,只剩一捧冰冷的余燼。于是她將灰燼撈起,填入心的壁壘。
宋從心看著桎梏明塵的狴犴獸首——無極道門十二星宮伏魔塔的鎮塔神獸,除大奸大惡、草菅人命之輩,執法堂輕易不會動用這樣的刑具。這種刑具落在師尊身上,宋從心只覺得心里發堵。她欲解開枷鎖,明塵卻攥住了她的手。
“……你的命牌碎裂,神魂不穩。而今歸來,精血枯竭,耗壽近半。”明塵容色淡淡,“可你剛回宗門,便一刻不停地趕來這里。明德純鈞鎮守在外,卻依舊沒能阻止你。拂雪,你來此,是抱著再次赴死的決意。”
宋從心抿唇,并不反駁:“……我欲向您尋求真相。但上一個這么做的人,后來成了墮神。”
師尊曾說過,那些去往天外的人最后都瘋了。而中州神話中提及的那位質問人神的君王,宋從心也見證了祂故事的終章。
“拂雪。你已經堅定了自己的道,不再因外物而動搖。”寬厚的手掌落在頭頂,明塵揉了揉弟子的發,“既然如此,真相并沒有那么重要。”
宋從心搖頭,她將明塵的手從頭上摘下,托在掌中:“不,師尊。我如今已經站在您曾經的位置上,您所擔負的,亦是我要擔負的。兩位太上阻攔我時,我也是這么說的。我與您同行,沿著您來時的路行走至今。或許在您看來有些不自量力,但弟子想為師尊分擔些許。”
所謂真相與秘密,若是被第二人知曉,分量自會減輕。
宋從心注視著眼前人。至少,這一世,他不會再帶著秘密孤身遠走。
“你知道,它并不會摧垮為師。”明塵想摸弟子的腦袋。但兩手都被握著,只能像爪子被捏的貓一樣安靜下來。
“弟子知曉。”宋從心頷首,隨即又犟,“但師尊,拂雪踏上這條道途不過短短數十年,若沒有同門相伴,也難免心生孤寂。那您呢?您走過比弟子更長的路,見過更多的風景,也經歷過更多的砥礪。那些歲月賦予您的沉積,是瑰寶,也是輜重。何不容我取走少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