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黍終于安靜下來,低眉垂首,縱已是一個髯須生長、只因多日未修就平添滄桑的青年郎君,然此情此景隨他腦袋深埋,似層層盔甲脫落,戾氣彌散,終于只剩得眉宇間怯怯惶惶,渾似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郎。
少年犯了錯,尤不知錯,卻依舊愿意在一個人面前不問緣由先低頭。
不知過了多久,墻上的一盞燭臺燈芯炸開,發出的聲響打破沉默。蒙喬終于抬了抬手,示意侍衛開門。
歷經一個多月,這扇門終于打開,然前頭出獄急切的青年卻未再疾奔出來,只依舊沉默無聲地站著。只隨著守衛離開,蒙喬入內,步步走近,身影遮擋他的視線,他方才慢慢往后往牢獄深處退去。
待蒙喬站定,遂也立身不動。
“當年殿下白馬寺遇刺,你延緩時辰救援,你哥便罰過你一回??蛇€記得,我為你敷藥療傷之際,與你說了甚?”
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憶之遙遠,藺黍想了一會方道,“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諫之,無論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聽?!?/p>
“原來你竟記得。”
“阿喬說的話,我從不敢忘。”藺黍抬首道,“這回是二哥求得我不假,不過是給幾位族弟建功立業的機會,原不是甚大事。他們是你的族親,難道你不想他們有出息嗎?你不爭自是不想我為難,但是你不爭自有人在爭。你是不知道,那個承明根本就是長公主的嫡親表兄,她自己在冀州監察漳河水利,已經分去部分處理庶務的權利,也得了不少的人心與威望,如今又調來一個表兄插手軍務,阿兄當局者迷,我焉能坐視不理!”
蒙喬頷首,“我聽懂你的話了。其一,此番事件,確實由蒙烺主導將人薦給了你;其二,你是為我考慮為我族人謀利;其三,你是發自肺腑擔心你阿兄,心是好的?!?/p>
藺黍頻頻頷首。
蒙喬伸手至他心口,“心靜嗎?”
藺黍點頭。
“腦子清醒嗎?”
藺黍嗯了聲。
“那你聽
著?!泵蓡陶?,“一,我再說一遍,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諫之,無論何人何事,除我外皆不可聽。二,我不需要你為我族人多思所慮,我不望他們建功立業,只盼他們平安富貴。三,你阿兄沒你想象的這般無能,會輕易被一介婦人蠱惑,請你不要干涉他們夫妻的事,更別生要傷害殿下的念頭?!?/p>
蒙喬的話字字利落,句句鏗鏘,意思也直白不晦澀,卻許久不得藺黍回應。
“要我再說一遍?”她嗓音溫沉,聞來并無慍意。
藺黍搖首,又看了她一會,“我是想起了阿兄,突然覺得你和他行事作風有些像。訓我時一樣的一二三四羅列?!?/p>
年少慕艾時,她學過他的筆跡,練過他的槍法,細觀過他的一舉一動在心底描摹,天長日久,竟不想連思維的方式也有了些許相同。
但蒙喬不覺有什么,她喜歡過一個人,擇他之優而學,讓自己變得更好,是她的幸運和能力。
于是,一雙沉靜如寒潭的眸子在瞬間掀起一層漣漪后,轉瞬恢復了平和,“所以我們兩個都講得如此清晰明白,你還犯糊涂嗎?”
“我只是擔心南伐大業,怕有人從中作梗。阿兄這場姻緣,本是阿母瞞他自定,我給他迎的人。”藺黍低聲道。
“若為此,更是大可不必。你阿兄不會容一個對他居心叵測的人近他身側,給他生兒育女。他又不是夏桀商紂,會為美色所迷;殿下也不是妹喜妲己,會禍水誤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