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令鐸不語,沉默半晌才問他到,“所以所謂新政,只是打著富國強兵的名,實際收斂民財,只為了充盈北伐軍費,是么?”
永豐帝沒有作答,算是默認。
xiong口像墜著個又冷又硬的冰石,封令鐸腦中空白,驚愕與失望之下什么也沒說,只深深地閉上了眼睛。
他想起許多年前他們棲身的破廟里,彼時那個還叫做宋胤的少年……
那時他們都還很年輕,沒有經歷過血戰的沙場,也沒有看過太多眼前的浮華,他聽他醉醺醺地談了一整夜的四海清平之夢,之后便心甘情愿地輔佐追隨,直至他走上這萬人之巔。
可是身處波詭云譎的朝堂許久,封令鐸怎么會忘了——人都是善變的,更何況是自古便難測的君心。
許是兩人的沉默過于凝重,永豐帝放軟了語氣,有意破冰道:“閩南路的案子,關系到嚴含章,關系到新政,更關系到北伐。算朕問你要一個情面,在北伐成功之前,都不要再提這件事,行么?”
“北伐?”封令鐸簡直笑出聲,“前朝與北涼勾結,一旦開戰便是曠日持久,大昭如今積貧積弱,拿什么再去支撐一場惡戰?!”
封令鐸的問題再次將兩人間的氣氛丟入深潭。
永豐帝沉默良久,終是無奈嘆氣道:“那就……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了。”
“苦一苦……百姓么……”封令鐸囁嚅,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絲力氣。
不知道為什么,到了這一刻,他的腦中出現的不是別人,而是幾日前才與他在朱雀門外辭別的姚月娥。
他想起離家從軍的那日,之所以不告而別,是因為見了母親他便走不了,而若是見了姚月娥,他或許便不想走了。
年少時,封令鐸也曾嘲笑過那些兒女情長的人,可是溫柔鄉英雄冢,真要到了自己身上,才會真的有所體會。
那些他從小便被灌輸的民生疾苦和蒼生安樂,一見到姚月娥就像遇熱的冰,他想,當個沉迷聲色的紈绔子弟,似乎也沒什么不好。
可是后來,當他知道了姚月娥的過去,封令鐸又是多么地慶幸,自己沒有因為一時的惰念,而放棄仕途。
因為匡扶社稷、救國救民,那些書本上的句子和渺遠的理想,在遇到了姚月娥的那一刻,才全都具體起來。
她那么努力地想活著,而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便是在幫助千千萬萬個“姚月娥”活下去。
對于他來講,那就是所謂“百姓”的全部意義。
緋色官袍隨著他撩袍的動作獵獵。
這是永豐帝登基后的頭一次,在私下兩人獨處的時候,封令鐸畢恭畢敬地跪在了他的御案之前。
“陛下,”封令鐸背脊凜直,拱手拜到,“我大昭建國兩載,四京二十三路,幅員遼闊,生民萬千。臣既為一國之相,受萬民供養,有些話便不得不講。”
言訖,他抬頭望向永豐帝,字字鏗鏘地道:“天福三年,中原大旱,長江及黃河下游,百萬百姓受難;次年,三王叛亂,舊朝只顧平叛不顧民生,河東路、劍南路、陜西路,中原腹地大半饑荒,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天福六年,黃河桃花汛,所經區域一十二府受災;往后數十年,中原戰亂從未停歇;今年五月,閩南路王懷仁炸堤淹田,兩縣受災;七月,陜西路、河東路地震,軍民死傷不計其數;之后,又因新政施行,各地動亂聚義不斷……國事艱難至此,陛下還要傾舉國之力,拿大昭百姓的命,去報自己的私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