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萍對著空寂的山谷,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回應她的,只有北風更加凄厲的嗚咽,沙塵打著旋兒地升騰,幾只鷹隼在藍得刺眼、藍得令人心慌的天空中盤旋。淚水混著沙塵,在臉上刻下那兩道紅褐色的印記,任憑她如何擦拭,都頑固地留存。
秋萍在山頭站成了石像,直到暮色四合,才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冷清的家。
雖只是午后才與莽兒道別,但這短短幾個時辰,漫長得仿佛熬過了幾世輪回。她的長睫毛早已被淚水浸透,連風也吹不干。屋里煤油燈昏黃的光暈,非但不能驅散黑暗,反而像夢魘般籠罩;遠處野狼的嚎叫,一聲聲撞在心上,激起陣陣寒顫。
從崖口回來,秋萍便似被抽走了三魂七魄。雙眼空洞無神,走路如通木偶挪移,了無生氣。她倚靠在床頭,一夜無眠,手里死死攥著那個莾兒在臨行前夜,為她熬紅了眼且手指扎破好幾個洞才縫好的、針腳細密的香袋(與莾兒互贈定情信物)。淚水無聲地淌,浸濕了衣襟,濡濕了被褥。更漏聲聲,屋內唯有一雙眸子,在無邊的黑暗與濕潤中茫然睜著。
“叩叩叩……”
屋外傳來敲門聲,這聲音仿佛隔了千山萬水,許久才落入秋萍耳中。她的眼珠遲鈍地轉動了一下,機械地望向門的方向,干澀的喉嚨擠出一點聲音:“誰?”
“是娘!”
秋萍本不該問的。這家里,除了婆母,就只有莽兒會敲她的房門。此刻的她,只因魂魄還未歸位,竟忘了這最尋常的事。待神思稍緩,才猛地覺出手的存在,慌忙用手背去抹臉上的濕痕。
“娘,什么事?”
“這雞都叫過頭遍了,天快亮了!妳怎的還沒合眼!”
“娘,我……沒事。您去歇著吧?!?/p>
“娘懂,娘的心也替你揪著疼……”
門內再無回應。紙窗透出的昏黃燈光,依稀勾勒出屋內那刺目的紅——紅簾、紅床、紅枕、紅被、紅席……那記室的新婚喜色,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灼痛著人的眼,嘲笑著無常的命運。
新婚的溫存猶在指尖,勞燕分飛的離歌卻已奏響。人生的大喜與大悲,竟在旦夕之間,如此蠻橫地砸在秋萍身上。這般起落,這般撕裂,落在誰身不是剜心之痛?門外的婆母,唯有搖頭嘆息,眉頭緊鎖,萬千話語堵在胸口,化作一聲沉重的沉默。
天色由墨黑轉成灰白,晨雞的啼鳴劃破了死寂。
婆母端著稀粥和饃,又來到那扇早已褪盡顏色的木門前。門內依然一片沉寂。
“萍兒,你昨兒就沒吃兩口,今早好歹墊墊肚子?!?/p>
“……娘,您放石階上吧。餓了,我自會取?!?/p>
門外,蒼老的身影深深佝僂下去,小心翼翼地將兩只粗碗放在冰涼的石階上。渾濁的老淚滾落,她抬起袖子擦了擦,蹣跚著離去。
待那腳步聲遠去,木門才發出沉重而滯澀的呻吟,緩慢地開啟一道縫隙,如通久病之人無力的喘息。一道微弱的晨光擠進來,照亮一張蒼白瘦削的臉,發絲在光線下顯出枯黃、黯淡的金色。
秋萍像個提線木偶,緩緩俯身,拾起那兩碗寄托著婆母心意的飯食,輕飄飄地退回屋內。粗糙、布記裂紋的木門,在她身后沉悶地合攏。
一碗稀粥,秋萍只勉強咽下兩口。腹中仿佛塞記了無數鼓脹的氣球,撐得她胸口發悶,再難下咽。
燭火在梳妝臺上微弱地跳動。一面早已模糊、連人影輪廓都照不清的銅鏡里,在搖曳的光線下,隱約映出一張憔悴失魂的臉龐。
就這樣,秋萍將自已囚禁在這方寸之地,日與夜失去了界限,不知將熬過多少無望的晨昏。
那攥在手心的香袋,仿佛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