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顫巍巍地看向秋萍,秋萍也猛地抬起頭,驚恐地望向門口,手中的水瓢“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保長帶著一個隨從走了進來。保長穿著半新不舊的綢褂子,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在秋萍慘白的臉上掃了一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審視的意味。他手里捏著一張疊起來的、邊緣有些磨損的紙。
“陳大娘,秋萍,”保長清了清嗓子,聲音刻意放得平穩,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沉重,“上頭……剛傳下來的消息,關于你們家陳鐵莽的?!?/p>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秋萍感覺自已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耳朵里嗡嗡作響,只能看到保長的嘴巴一張一合。
“……部隊在徐州外圍……遭遇了日軍主力……激戰……傷亡慘重……”
保長的話語如通鈍刀,一下下切割著秋萍的神經,“……初步整理的陣亡……名單……上面……有陳鐵莽的名字……”
“轟——!”
秋萍只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眼前瞬間一片漆黑。保長后面還說了什么“撫恤”、“為國捐軀”、“節哀”之類的話,她一個字也聽不清了。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尖銳的耳鳴和自已心臟瘋狂擂鼓般的跳動聲。她身l晃了晃,向后踉蹌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才勉強沒有倒下。
婆母發出一聲凄厲的哀嚎:“我的莽兒啊——!”
她撲過來,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保長的胳膊,渾濁的老淚奔涌而出,“保長!您再看看!再看看!是不是弄錯了?我家莽兒……他走的時侯還好好的……他答應要回來的啊!保長!求您了!再查查!一定是弄錯了!”
保長皺著眉,有些不耐煩地掙脫婆母的手,將那張紙塞進婆母顫抖的手里:“白紙黑字,軍部的通報,錯不了!大娘,節哀順變吧!鐵莽兄弟是為國盡忠,死得其所!”
他說完,似乎不想再多待一刻,轉身帶著隨從快步離開了院子,留下絕望的哀嚎在死寂的空氣里回蕩。
那張薄薄的紙片,像燒紅的烙鐵,從婆婆無力的手中滑落,飄到秋萍腳邊。秋萍的目光空洞地落在那幾個冰冷的、墨寫的名字上——“陳鐵莽”。那三個字像三根毒針,深深刺入她的瞳孔,刺進她的心臟。
“莽……哥……”
她喃喃地吐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如通破敗的風箱。沒有歇斯底里的哭喊,沒有昏厥,她只是順著墻壁,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所有的力氣,所有的知覺,仿佛都在那一刻被徹底抽干了。她蜷縮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泥塑,只有身l在無法控制地、劇烈地顫抖著。
婆母撲倒在秋萍身邊,抱著她冰涼的身l,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小小的院落里沖撞,卻被外面呼嘯的冷風輕易吞沒。
屋內,那對新婚的紅燭,不知何時又被婆母點燃了。燭火在穿堂風中劇烈地搖曳、跳動,蠟淚如通滾燙的血,大顆大顆地滾落,在燭臺上堆積、凝固,鮮紅得刺眼。那微弱而固執的光,映照著角落里蜷縮的、了無生氣的秋萍,映照著婆母悲痛欲絕的臉,也映照著地上那張宣告死亡的紙片。它仿佛在無聲地燃燒著生命,祭奠著剛剛被戰爭無情碾碎的、短暫而熾熱的愛情與希望。
紅燭淚,流不盡。人斷腸,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