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云盛了兩大碗。一碗推給小海,一碗放在周建剛常坐的位置旁邊。
她給自己盛了小半碗雜糧飯,就著點咸菜。
看著兒子狼吞虎咽,小嘴塞得鼓鼓囊囊,滿嘴油光,她心里那點沉甸甸的感覺,又被一種細微的滿足感填滿了。
天色漸黑,周建剛回來了。
他推開門,目光掃過桌上那碗油亮噴香的炒飯,又掃過墻角那盞散發著清輝的新燈泡,最后落在正低頭扒飯的林秀云身上。
他沉默地放下工具袋,走到桌邊坐下,狼吞虎咽一碗飯很快見了底。
林秀云的心跳有些快。她鼓起勇氣,輕聲說:“那個…縫紉機的錢,我還清了。陳志遠的。”
周建剛捻筷子的手指頓住了。
他依舊沒抬頭,也沒說話。只有那粗重的呼吸聲,在安靜的空氣里格外清晰。
“還剩了點錢,”林秀云的聲音更輕了些,帶著點試探,“買了點肉…換了燈泡。”她指了指頭頂。
周建剛緩緩抬起頭,看了好幾秒。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但最終,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建剛,”沉默了一會兒,她忽然又開口:“你說…陳志遠他們,是真能掙著錢嗎?”
周建剛扒飯的動作猛地一頓,幾顆米粒粘在嘴角。他抬起眼皮,那雙因為常年盯著機器而顯得有點渾濁的眼睛看向林秀云,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
“你咋又提這茬?”他語氣硬邦邦的,帶著明顯的不耐煩,把筷子往碗上一拍,“啪”的一聲脆響,“投機倒把!那是正經人干的事兒?早晚得出事!你看看吳宏海……”
“吳宏海是偷!”林秀云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像被針扎了一下,身體也繃直了,“陳志遠他憑自己力氣跑貨,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周建剛嗤笑一聲,那笑聲干澀得像砂紙摩擦,“穿個喇叭褲,留個大鬢角,放些靡靡之音就叫光明正大了?廠里風言風語都傳成啥樣了?他李紅梅是潑辣能頂事,可頂得住上面查?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他越說越氣,唾沫星子都濺了出來,手指頭梆梆地敲著桌面:“咱們是工人!是正經端國家鐵飯碗的!秀云,你心思別活泛,廠里不會虧待老實肯干的!你看我,季度先進!照片都貼光榮榜上了!你又是擋車工狀元,這比啥不穩當?風吹不著,雨淋不著!”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股突兀的力道,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他不再看任何人,抓起墻角的工具袋,像逃避什么洪水猛獸一樣,幾步就跨到門口,拉開門,高大的身影瞬間消失在樓道昏暗的光線里。
林秀云端著碗,僵在原地。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委屈,像潮水一樣漫上來,瞬間淹沒了剛才那點細微的滿足。她放下碗,手指冰涼。
就在這時,廠里的喇叭突然響起。
“通知!通知!全廠職工請注意!為響應廠黨委號召,激發職工鉆研技術熱情,提高生產效率,我廠將于本月二十五日,舉行全廠技術大比武!擋車工、機修工、保全工…所有技術崗位職工,均可報名參加!優勝者,給予表彰獎勵!報名截止日期,本月二十日!請各車間積極組織,踴躍報名!再廣播一遍…”
她下意識地又看向墻角那臺蓋著帆布的縫紉機,冰冷的機身,在清亮的燈光下泛著幽光。
陳志遠那手套訂單的“嗒嗒”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和王師傅那句“靠工人的手藝”碰撞在一起,在她心里掀起驚濤駭浪。
突然,門又被猛地推開!
周建剛高大的身影去而復返!
他站在門口,胸口微微起伏,臉上帶著一絲未褪盡的倉促和…一種極其罕見的、近乎莽撞的急切!
他根本沒看林秀云,也沒看小海,盯著他的工具箱,像在宣布一個重大的決定,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機修組,周建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