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正被“有本事”“疼閨女”的話環繞著,被他這話噎了一下,臉上的笑淡了淡,難得沉下臉:“你二姐嫁人,這點東西算啥?你一個大男人,跟你二姐爭?沒出息!”這話聲音不高,卻帶著點硬氣,是全良少見的模樣。爹頓了頓,又放緩了語氣,拍了拍全良的肩膀:“再說,你工作、戶口,我都能搞得定,還怕到時候你結婚,我沒錢給你置備?這點東西算啥。”
全良沒敢再頂嘴,可那股子不高興明明白白寫在臉上,腳在地上碾著土,把土碾出個小坑,眼睛還直勾勾盯著那套組合柜,仿佛那雕花抽屜里,本就該裝著他的東西。
爹沒再理他,轉頭又跟人吹噓:“這櫥柜結實著呢,用個幾十年都壞不了!”只是說話時,嗓門比剛才虛了點,底氣沒那么足了。菊花看在眼里,心里嘆口氣——爹這面子撐得有多硬,回頭跟全良慪氣的勁兒就有多大。可不管咋說,這些東西能讓一紅風風光光嫁過去,就算爹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也值了。
嗩吶聲“嘀嘀嗒嗒”地響起來,調子喜慶又熱鬧,該抬嫁妝了。幾個年輕小伙挽著袖子準備動手,爹把全良喊過來:“全良,過來幫忙搬皮箱,輕點,別磕壞了。”全良不情不愿地走過來,拎著紅皮箱的提手,手勁大得差點把黃銅鎖扣掰下來,箱子在他手里晃悠著,看著就不情不愿。
這滿院子的熱鬧里,藏著多少人的心思啊——爹的面子,全良的不甘,還有一紅那點難得的歡喜,都裹在這紅綢子、亮家具里,裝在嫁妝車上,隨著一紅去往那個陌生的婆家。
一紅結婚頭天晚上,娘端來個紅色塑料澡盆,盆底鋪著一層硬幣,有一分的、五分的,還有幾枚一角的,花花綠綠的,堆在一起,叮叮當當響。“快洗,這是老規矩。”娘往盆里舀熱水,熱水冒著白汽,帶著股艾草味,“硬幣是‘聚寶’,紅盆是‘紅火’,洗完澡,往后的日子能招財,身子也干凈,討婆家喜歡。”。
結婚當天,雞叫頭遍時,天還黑沉沉的,星星還掛在天上,菊花就掀了她的被子:“起來了,咱閨女家出嫁,有講究,不能吃娘家的早飯,吃了‘掛腸牽肚’,往后回娘家勤了,婆家會說閑話,說你離不開娘家。”一紅揉著眼睛坐起來,頭發亂糟糟的,娘端過個煮雞蛋,雞蛋還溫乎著,用紅布包著:“揣懷里,路上餓了咬兩口,別讓人看見,悄悄吃。”
迎親的拖拉機“突突突”地開到門口,一紅被娘和菊花扶著上了車,身上蓋著紅蓋頭,看不見路,只能聽見周圍的喧鬧聲。
離婆家還有半里地,拖拉機停了。幾個早等著的半大小子圍上來,手里攥著摻了豬油的紅顏料,追著那些搬嫁妝的小伙涂抹,小伙們笑著躲閃,顏料蹭得滿身都是,紅一塊白一塊的,引得圍觀的人哈哈大笑
一紅正想下拖拉機自己走,“新娘子腳不能沾地!”突然有人喊,“得要人背過去,不然不吉利!”
只見叔伯被幾個年輕人推了過來,他穿著件不合身的綠褂子,后心用紅漆寫著“扒灰”倆字,歪歪扭扭的,看著有點滑稽。叔伯想躲,被人按住胳膊:“新婚無大小,不樂呵樂呵,新娘子別想進!”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蹲下身,一紅被人扶著趴在他背上,他背著一紅,腳步踉蹌地往前走,路上被人攔住好幾次,非要他喝口酒才放行。
一紅被背著,紅蓋頭遮住了視線,只能聞到周圍的酒氣、汗味和泥土味。偶爾被允許站在馬扎上歇腳,旁邊有人打著紅傘,說是不能讓新娘子見天日,見了天日會被太陽曬走福氣。她想回頭看看娘家那邊,旁邊又有人用力掰著她的頭:“別回頭,回頭就是想娘家,不吉利!”
終于到了新房,紅蓋頭被新郎用秤桿挑了下來。一紅眨了眨眼,適應了屋里的光線,只見新房里擺著新做的衣柜,墻上貼著大紅的囍字,床邊紅桶上擺著個黃澄澄的柚子,圓滾滾的,旁邊還站著個穿開襠褲的小侄兒,是新郎的侄子。“快,讓小寶來。”婆婆搓著手,臉上堆著笑,把小侄兒領到柚子跟前,“尿泡尿,這叫‘有子有后’,往后能生大胖小子,早生貴子!”小侄兒不明所以,被他娘抱著,對著柚子“嘩嘩”尿了起來,一股臊氣混著柚子的清香飄過來,有點怪。接著,婆婆又把小侄兒抱到炕上:“在炕上滾三圈,沾沾童氣,日子能滾得紅火!”小侄兒在鋪著紅褥子的炕上滾來滾去,把新疊的被子都蹭亂了,笑得咯咯響,口水都流到了褥子上。
一紅被按坐在炕沿上,看著被尿濕的柚子、滾亂的被褥,餓了一早上的肚子“咕咕”叫,懷里的煮雞蛋早就被擠得沒了溫度,她偷偷摸了摸,想拿出來吃,又不好意思。
窗外鬧哄哄的人聲隔著窗戶紙傳進來,有劃拳的、有說笑的,還有小孩的哭鬧聲,熱熱鬧鬧的。
拜完堂,賓客往堂屋涌,八仙桌上擺滿了菜,肉片子、炒雞蛋、燉豆腐,香氣撲鼻。婆婆被簇擁著坐在上席,穿著件新做的藍布褂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她眼睛卻在嫁妝上打轉,端起茶杯抿了口,慢悠悠開了腔:“現在的年輕人啊,就是講究多。想當年老大結婚,就一木箱倆棉被,不也照樣過了這些年?日子不還得靠人過,不是靠東西堆。”
旁邊有人接話:“嬸子您這是趕上好時候了,二兒媳嫁妝厚實,說明娘家疼閨女,往后日子肯定紅火。”婆婆嘴角扯了扯,沒笑出來:“紅火不紅火,不在這些虛頭巴腦的。我瞧著啊,東西多了反倒是累贅,將來用著也費事,擦灰都得擦半天。”
大兒媳穿著件碎花的確良褂子,趕緊笑著說:“娘,今天是好日子,不說這些。”說著就給婆婆夾了塊肉。
婆婆嘆了口氣,用筷子撥弄著碗里的肉:“還是早年好,嫁女兒陪嫁個針線笸籮就齊活,哪像現在,恨不得把家都搬過來。不過話說回來,人家爹媽疼閨女,咱做婆婆的,也不能說啥不是?”她說著往大兒子那邊瞅了一眼,大兒子正低頭扒飯,聽見這話,抬頭沖她笑了笑,婆婆眼里的疼惜明晃晃的。
這陰陽怪氣的話,像麥芒似的,看著不扎眼,落到一紅心里有點癢——無非是覺得二兒媳婦的嫁妝蓋過了大兒子,看著自己這一院子的東西,心里不平衡,又不好明著發作,只能繞著彎子找補。一紅低下頭,扒拉著碗里的飯,沒說話。
窗外的太陽慢慢往西斜,嗩吶聲漸漸歇了,賓客也漸漸散去,院子里的喧鬧慢慢沉淀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