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夕,時之序見到了石宏。
她曾經在舊相冊里不小心翻到過一張時嵐和他的合影,背景是嶺瀾市中心的噴水池花園廣場。那是九十年代的照片,泛黃褪色的相紙上,兩張年輕的臉笑得鮮亮。
時之序一眼就認出其中的男人是她爸,雖然那個詞在她的生活里幾乎沒有實感。更多時候,她寧愿相信自己是憑空出生的。
而現在坐在她對面的石宏,中年發福,西裝偏緊,頭發已經開始后退。
事隔十多年,他們一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飯,只不過情況遠比一家三口復雜得多。時嵐坐在主位,身邊是她的新丈夫陳霖;石宏的身邊是一個年輕女人,據說他和廠長女兒十年前就離了;他們有一個剛上小學的女兒,正在對著兒童套餐的糖醋排骨干飯。
時之序并不置身事內,反而覺得自己像一臺紀錄片攝影機,正在觀察這場多邊拼盤式的家庭聚會。
不過她確實是主角,因為石宏是為了接時之序而跑的這一趟。
桌上的對話是斷斷續續的客套話和計劃安排——關于出國讀書的手續、簽證、轉入高中的篩選、學業的銜接安排,但時之序基本不說話。
她很擅長收集信息,很多事情她已經知道了個大概;而不知道的事情,諸如校園生活的文化差異,不去親自體驗是沒法完全了解的,她也不打算提前庸人自擾。她只是坐在那里安靜吃飯,偶爾點頭,像是在聽。
石宏倒是顯得興致很高,一邊翻手機給她看他在那邊聯系的中介顧問,一邊不忘表達補償心情:“小序,爸爸對不起你,你從小缺了父親的角色。我也不是不想認你,是時候不成熟——這次要不是你媽牽線,我還真沒臉見你。”
他說完自顧自笑了一聲,像是試圖用這笑聲稀釋某種沉重的責任。
時之序“嗯”了一聲,然后抬眼看了時嵐,但她沒什么反應,只抿著茶杯。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在老房子聽見他們吵架的片段,聲音在門縫里傳來,像一條漏水的管道,永遠都在滴答作響。她聽不清內容,只記得那種感覺——潮shi、漫長、無能為力。
但現在,他們都是更加體面而成熟的中年人了。見面不會再紅臉拍桌,甚至可以一起吃飯,談未來的安排。
她以后也會長成這樣的大人嗎?
“你這孩子心思重。”陳霖舉杯對她笑,“去了那邊,不要總一個人憋著。記得至少每周得打個電話回來,或者打視頻,想家就說。別太像你媽。”
這句“別太像你媽”,讓時嵐手里的杯子停了一下,但她沒接話,只輕輕放回杯碟上,聲音極輕。
“我不會憋著。”她低聲說。
“那就好。”石宏笑著點頭,“在那邊,除了學習之外盡量多交朋友,別讓人覺得你不合群。”
“她小時候就這樣,”時嵐忽然開口,聲音平靜,“一歲多抱出去,別人逗她,她看人家一眼就轉頭躲我懷里。”
石宏有點尷尬,轉而圓回來:“那也是,每個人性格不同,沒必要委屈自己迎合別人。”
“其實這次能出去,對小序是好事。”時嵐繼續說,“換個環境,也不容易被干擾。”
“什么干擾?”陳知遠突然插話,一直低頭看手機的他終于抬起頭,“你們講得好像她在這邊就天天過得很糟似的。”
“也不是那個意思,”陳霖擺擺手,“就是孩子這個年紀,容易被影響嘛。你們才十七八歲,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最好少接觸。”
他們說得含蓄,但時之序聽懂了。
她輕輕放下筷子,喉嚨有點發緊,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選擇,在別人眼中原來只是為了擺脫不良少年而已。她不想解釋,也不想辯駁。解釋給這些人聽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