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錦一道:“這話我聽得,這杯喝了,今兒大家過年去。”姚蕙娘也微微一笑,手下的人便各自端起杯來。吳錦一便問紫袖:“你怎不端杯?快拿起來。”紫袖道:“師門蒙難,家師身故,我剛出熱孝,這年是不過的,飲酒恕難從命,還請各位見諒。我喝一大杯白水可使得?”眾人一愣,吳錦一便不再多說,點了點頭。白霜雖然聽得稀里糊涂,卻也去拿了水來,特意摻得溫溫的,遞在紫袖手中,自己抄起他面前的酒杯拿在手里。吳錦一便舉杯道:“干了!”眾人轟然道:“好!”當下各自一飲而盡。姚蕙娘便道了別,帶著手下的人出了店去。
紫袖也向吳錦一告辭,要再去巡街。吳錦一將他拉住,道:“我就在城南五龍觀里,兄弟得空來找哥哥坐坐,咱們切磋武藝。”紫袖滿口答應著,便跟他分頭走開。眼看白霜跟著出來,便問:“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白霜喝了一杯酒,臉上便帶了些醺然之意,笑道:“我在那邊鋪子里送些東西,看知味小館門口打得七零八碎,便來看看。這兩天大小飯鋪都歇工了,聽說有人沒處吃飯,你不是說我做飯像大廚么?我便做些吃食賣給他們,掙點小錢。”
紫袖聽了也甚是高興,夸了兩句。白霜又道:“今天夜里有放焰火的,紫袖哥,咱們一起看去罷?”沒等紫袖說話,又忙道,“我聽你說不過年,你不過就是了,咱們只在外頭,你光陪我看,行不行?”紫袖看他拉著自己衣角,眼神中流露出懇求神色,便答應了。白霜一跳老高,笑道:“晚上我去你家叫你!”
紫袖在街上轉到了時辰,便回了衙門。捕房除了杜瑤山,都已走得干干凈凈。杜瑤山坐在椅中,兩只腳翹在桌面上,拿著一本甚么書,嘴里叼著一根麻糖,半躺在那里翻,眼角瞟著紫袖閑閑地問:“干甚么去?”紫袖便道:“聽說晚上有焰火看,我送人過去瞧瞧。”杜瑤山知道他定然是不過年的,哼了一聲道:“若是孤單寂寞冷,便到衙門來當班。帶上飯。”紫袖一呆,便知道他年夜要留守在這里,“哈”地一笑,轉身回了家。
新桃舊符(8)
沒過晚飯時分,白霜果然便來了,見紫袖正收拾吃畢的盤碗,就要給他刷洗。紫袖忙把他擠到一旁,只催他去吃果子。白霜笑著看他干完活,二人忙忙地出了門,白霜便帶著紫袖向城南去,路上又講道:“我們蒼水州的焰火曾經有些名頭,不知多少年前,那可是做給皇帝看的。如今雖然沒落了,各地卻也還有幾個手藝人。頭幾年國喪時便不曾放了,這才慢慢能看到。”紫袖點點頭,看著前頭街巷里出來看熱鬧的人多起來了,便問:“還要再向前去么?”
白霜看看四周說:“這里人多,你跟我來。”拉起他的手,專向沒人的小巷里去。紫袖只覺他的手指在風里吹得冰涼,便用自己的手給他包住。小巷里極安靜,白霜沒有回頭,低聲道:“紫袖哥,你的手真熱。”紫袖想起自己曾被展畫屏拉著手取暖,心里甜得發苦,隨即便涌上濃濃的澀來,澀得發麻,便也低聲說:“練武的手都熱,我內功不強,這算甚么。”他滿心都是展畫屏在雪地里那只溫暖的手掌,只想此刻若是能夠飄起雪花,自己也能夠再到大門去等著他回來,哪怕凍上七天七夜,也是甘愿的。
白霜將他帶到一扇門前,笑道:“來,在這里看。”輕輕推開門進了去,紫袖回過神,見里頭黑燈瞎火的,被遠近的燈光一映,影影綽綽看出幾間廳廈,倒還寬敞。此時只聽“咚”地一聲響,四圍頓時亮堂,兩人的影子立即在地下細細長長地顯出來了。白霜回頭望著天空笑道:“放起來啦!”
遠處傳來人群的歡呼聲,紫袖借著光亮看清了院子,原是個破廟,不知廢棄了多久,早已沒有人跡。他抬頭看看那焰火,只是一個單調的光球,不知有甚么好看,便將斗篷脫了,給白霜捂上,道:“你看罷,我去那邊轉轉。”白霜拉住他道:“一開始都要先放幾個試試,不怎么好看,待會有漂亮的我再看。”紫袖便說:“那找個避風處,你坐下慢慢看。”
二人便在堂前檐下臺階上坐了,白霜將斗篷裹緊,便問:“紫袖哥,你心里不痛快,我叫你來,也不是非要看焰火。白天聽你說不過年,因為逢著白事……我頭回一個人過年時,心里難受得很。這地方雖破,但現在你陪著我,我也愿意陪著你,你不要難受。”紫袖只覺他說的都是孩子話,便拍拍他的頭道:“不要緊。這里挺好,你看罷。”
此時又一枚光球升上了半空,放過幾枚后,便是“砰”一聲低響,隨后“嘩”地散出漫天紅光,人群的喧嚷聲立即響了起來。焰火接二連三地綻放在漆黑天幕之上,白霜仰起臉看,嘴里不停地點評,這個黃的小了,那個綠的高了,逢著精彩花樣,還要不時發出贊嘆聲。
紫袖將下巴擱在膝蓋上,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像做夢一般,眼前閃現著自己曾經度過的許多個除夕。那時凌云山總也不能免俗地張燈結彩一番,展畫屏若在山上,一定是吃年飯時敷衍一時半刻便遁走得遠遠地。紫袖和費西樓一定早早地相攜去給他磕頭,他便一定木然地敦促幾句來年勤練功,還一定會板著臉掏出一點可憐的壓歲錢。紫袖對著回憶中那個人的容顏,微微笑了起來。
沒過多久,忽然聽見白霜的聲音道:“紫袖哥,紫袖哥!”紫袖忙回頭看,只見白霜也帶著笑意問:“你開心了,是不是?”紫袖一愣,看周圍又是黑成一片,便問:“焰火怎么不放了?”白霜道:“沒有啦,都放完啦!”紫袖驚覺原來半個時辰已過,站起來要送他回去。白霜看他有些神不守舍的模樣,便道:“你早些家去睡下罷,我出了城門就到地方,不需送的。”
紫袖又問:“你當真不回家去過年?東村也不遠。”白霜低了頭揪著斗篷的衣帶,沒好氣地說:“回去做甚么,我那個后媽,見了我就死樣活氣的。”紫袖便不再問,只道:“不回便罷,天已黑透了,我送你到城門。”
二人又出了廟門,白霜一面走,一面哼著小曲兒去解斗篷。紫袖忙道:“別脫了,剛穿熱乎。”白霜笑道:“不不,我不冷,你身上熱,風一吹別涼著了。”硬是把斗篷塞進紫袖懷里。紫袖也沒穿,抱著同他慢慢走上了街。
滿街的人少了許多,燈火通明,映著各處門上通紅的楹聯,彩色的年畫。街旁院落當中,家宴歡聚,觥籌交錯。身邊不時傳來互相恭喜的吉祥話兒,放鞭炮的爆裂聲,紫袖都充耳不聞,白霜聽著不知誰家娃娃的笑語,忽然道:“我后媽生了個弟弟,我爹當成祖宗一般供著,這會子許是也這么樂呢。我又巴巴地回去看他們的臉做甚么。”
紫袖心想:“我從來不曾體味過這些,卻比他強了。他以前有的,被人奪了去,自然更加難受。”便勸道:“你若覺得在外快活,少見他們就是了。”白霜道:“你說,魔教勾人的魂兒,怎不把我后媽勾了去?”
紫袖暗暗吃驚,看向白霜,他白皙的面容被燈火映得光潔明凈,臉上沒有一絲恨意,滿滿都是不解之色,神情中還帶著些許天真的期待,只讓他更是駭然,忙道:“這話也是能亂說的?他們過他們的,你過你的,也不見得比他們差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