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黢黑,頭發也白了大半,臉皺巴巴的,像核桃殼子,只管絮叨說,也不見眼淚,兩只眼渾濁不堪,嘴巴那皮膚薄,一張嘴,臉都要跟著爛似的:
“我就這么一個兒,你說我這輩子累死累活圖啥,這下啥也圖不上了,人沒了,才三十,三十的大勞力,你看,說死就死了,我跟他媽都沒能見著最后一面,就沒有了。他倒好,啥也不要管了,可撇下兩個孩子,我還得管,我都想一蹬腿合眼算了,兩個孩子叫聲爺爺,我就死不成了。”
他真是一滴眼淚都沒有,一說話,嘴角堆的都是細小白沫,面皮子上是一絲水分也沒有,整個人是干枯的。李秋嶼靜靜聽著,他說完了,又流露一副茫然樣子。
李秋嶼問他吃飯了沒有,他說他耐餓,一天吃兩頓飯就成,他最近沒找到活兒,凌晨三四點就在勞務市場等,沒人要他,嫌他年紀大,其實他五十三,遠不到六十。明月詫異,以為他已經六十好幾了。
李秋嶼掏出錢夾,給他兩張紙幣,叫他買點兒吃的。這人嘴巴顫得厲害,他不要,明月接過李秋嶼的錢,跑到對面超市給他買了餅干跟泡面,這人最終要了吃的。
明月說:“打官司要花錢的。”
“我打,我得給孩子討個公道,死也不能當個冤死鬼,妮兒,冤死的不能往生,曉得不?”他說這話時,顯然是信往生這個事的,他的神情很眼熟,像莊子里的一些上年紀的人,說起這樣的事,都一臉篤信。人都有自己信的事,信往生,信上帝,信科學,信清明前后就會落雨。
明月沒去反駁他,點點頭:“祝你順利。”
他不會順利的,她也清楚。
把他送到律師事務所,也就只能送到這了。
明月跟李秋嶼往回走,她曉得他一定隨手做過許多這樣的事,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希望伯伯難受的時候,能想起咱們,這天遇到的咱們,能生出些信心。”
李秋嶼摸摸她腦袋:“他會的。”
“你怎么不當律師了?”
“當時有些疲憊,加上這邊需要我做點事,就回來了。”
“是孟見星的爺爺嗎?”
李秋嶼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明月。
“我猜的,因為孟老師喜歡你,我第一次來,她睡的你的房間。還有孟見星,他討厭你,八成以為你會搶他爸爸的家產,所以才討厭你。”明月把什么事都想通了,串成串了。
她心里一股沖動,“你要是不干酒店的工作,還能找到其他活兒嗎?”
李秋嶼點點頭:“應該能,怎么?”
“咱們到時走吧,離開這兒,等我考上大學,咱們一塊兒走吧,干你喜歡的事,想干什么干什么,”明月話雖這么說,但不是很確定李秋嶼愿意不愿意,她又有點后悔,“要是你留這兒不高興的話。”
李秋嶼道:“我想過這個問題,沒想到你先提了,我確實也有這個打算。”
明月眼睛倏地一亮:“真是太好了,咱們一塊兒哪都能去,對吧?”
李秋嶼笑道:“對,天地這么大,哪兒都能去。”
“你會舍不得嗎?”
“談不上,可能心情會有點復雜,但從一開始,我也沒想過要在這待一輩子。”
明月心道,你本來都沒打算活一輩子的,半路就要離開。她一想到這點,總有些如霧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