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嶼說西北干燥,下回出門就去西北。
“有多干?”
“也許會流鼻血,嘴巴容易裂。”
可見人跟彈簧似的,彈性非常大,擱哪兒都能生活,牲畜也是,跟著人一塊兒,環境叫它怎么活,它就配合著活。
“西北是不是比平原還窮?”
“經濟確實更差一些,沒辦法,南方跟北方差異大,東部跟西部差異也大。等你念了大學,可能會發現你的同學來自五湖四海,有富到你沒法想的,也有窮得你沒法想的。”
這是個很復雜的問題了,人生在什么家里,不是自己能做主的,明月別無所求,只希望自個兒努力能改變點什么。
他們在市區逛了一天,還去了工業園,莊子里的人便是來這種地方打工,明月在工業園外頭看,想起范曉云,里頭有無數個范曉云呢,打北方的村莊來。
明月終于看見聽了很多年打工者們的目的地。
“為什么這兒會成北方人喜歡打工來的地方?”
李秋嶼解釋說:“這兒工商業歷史悠久,新中國沒成立前就有了一定的工業基礎,地理位置優越,離上海也近,改革開放后發展很迅速,廠子多,機會多,來這打工是不是好理解了?”
明月心道,所以越有錢的就越有錢了,人家八成都快發展一百年了,他們卻只能一直種地,等發現有這么個地方,能叫日子過得更好,便都來,一撥一撥的年輕人走掉,莊子里剩的人老了,再死去。她懷疑再過幾十年,說不定子虛莊烏有鎮都要從大地上消失,村子也死了,像人一樣。
“那誰種地啊?等都去打工了,莊子里的人越來越少。”
“沒人種了,可能政府會出面收回,統一耕種。”
消失是好還是不好?她不清楚,她還有時間能去弄明白答案,她欣慰于她有個能說話的李秋嶼,他足夠溫柔,足夠睿智,能為她解答的都會告訴她。
明月腦子里的為什么太多,越長大越多,能思考是好的,思考過后能搞懂是好的,搞懂之后能做點什么是好的,做了若還有成果,那真是更好了。
“奶奶是被犧牲的。”她看著工業園,猛然意識到這一點,“人都來建設城市了,總有來不了的,來不了的就是犧牲者,不曉得有多少個奶奶那樣的人。打仗的時候,有人為打仗犧牲。不打仗的年景,有新的犧牲方式,總得有人犧牲。可能很多年后,大家會說,這是有意義的,是歷史進程的必然,但犧牲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不能因為他們沒什么文化,沒見過世面,就否定他們為人的身份,覺得他們不會思考,可他們有知覺,人有的,他們都有。我想到這點,會覺得痛苦,也可能僅僅因為我是犧牲者隊伍里的,如果我生在富裕的家庭,幸福順利,我的眼睛還能看見這些嗎?”
李秋嶼沒法反駁。
“明月,我希望你不要悲觀,你好了,奶奶做出的犧牲就不會沒有意義。”
明月絕非悲觀,她不過有些酸楚地陳述個事實:“我沒有灰心的意思,也不會反意義,我還是想好好過日子。就像現在我見著這么多廠子,怪好的,曉得了大家去的是什么樣的地方。”
工業園看著規整,有秩序,條理分明,屬于城市現代文明的部分。但廠子里打工是辛苦的,流水線作業,人一坐一站就是多少個小時不能挪,漂亮的文明,總得有人在文明背面干活才能漂亮。
李秋嶼無意識頷首:“好,不反意義很好,如果把生活方方面面都解構了,人就會像羽毛那樣輕,哪兒都能是落腳點,哪兒也不是落腳點。”
明月敏銳地看看他:“你以前是這樣的嗎?”
李秋嶼道:“不完全是,但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取決于我跟什么人待一塊兒,走哪一條路,能讓我的心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