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冰涼,沈澤川的傷腿不聽使喚,他用手肘撐著身,汗順著鼻梁往下滴。獄里冷,他卻覺得整個身體都像是在燃燒,燙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翻滾,終于忍不住垂下頭,干嘔了起來。
沈衛該死。
中博有十二萬兵馬,分六州設防線,茶石河兵敗后邊沙騎兵入侵敦州一線。正如審問人所說,當時還有挽回之機,沈衛不僅兵強馬壯,糧草充實,還有端州三城的守備軍可供調配。然而他卻出人意料地拋下了端州,畏畏縮縮地躲回了敦州王府。
這一躲成為了中博淪陷的開端,端州三城被邊沙騎兵全部屠城,守備軍士氣頓挫,倉皇南撤,所有人都以為沈衛會在敦州與邊沙十二部殊死一搏,他卻再次聞風而逃。
中博軍節節敗退,邊沙騎兵像是把鋒芒畢露的鋼刀,幾乎捅穿了六州全境。他們策馬而來,輕裝上陣,全憑以戰養戰一路追到了大周王城闃都八百里之外。
如果沈衛能夠在撤退時燒掉城中糧倉,實行堅壁清野,那么邊沙騎兵絕對無法深入到這般地步。因為他們沒有輜重,全憑攻下的城中的糧食充作補給,一旦把城中糧食燒干凈,再彪悍的邊沙騎兵也要餓肚子。
餓肚子是沒有辦法持續作戰的,屆時離北鐵騎會渡過冰河從上阻斷邊沙十二部的退路,啟東五郡守備軍由天妃闕掐死了邊沙十二部能夠逃竄的方向,這些彎刀就是甕中之鱉,決計撐不過冬天。
可是沈衛沒有這么干。
他不僅放棄了抵抗,還把城中糧倉全部留給了邊沙騎兵。邊沙騎兵靠著大周人的糧,屠盡了大周人的城。他們的馬被沈衛養得膘肥體壯,在茶石河驅趕百姓與被俘軍士,一夜坑殺得干干凈凈。
沈澤川是死里逃生。
闃都如今要清賬本,沈衛生前的一切調令都顯得格外草率,他確實像是在與邊沙十二部里應外合。然而沈衛畏罪自焚,一把火燒掉了自己,連帶著所有文書全部銷毀,就是辦事雷厲風行的錦衣衛此刻也束手無策。
皇上要查明白,他們只能不斷地審問可能知情的沈澤川。但是沈澤川生母乃端州舞伎,沈衛兒子太多了,他庶出排第八,上下都輪不到他,早就被敦州王府驅放在端州野養,恐怕連沈衛自己都不記得還有這么一個兒子。
有人要殺他。
這并不是秘密,他進入闃都便是要替父受過。他是中博沈氏僅剩的余孽,父債子償,在詔獄審問結束后,皇上一定會用他的命來祭奠中博敦州茶石河一戰中被坑殺的三萬軍士。
但那不應該是這樣的ansha。
沈澤川用拇指擦拭著唇角,偏頭啐掉了口中的血沫。
如果沈衛確實是私通外敵意欲謀反,那么沈澤川遲早也要死,何必再多此一舉來ansha他一個無名無姓的庶子?闃都之中還有人在擔心審問,若是這般,那么沈衛兵敗一事必有蹊蹺。
沈澤川什么都不知道。
他在端州有師父,他的兄弟是師父的獨子紀暮。對他而言,沈衛只是建興王,與他沒關系。沈衛到底有沒有通敵,他根本不知道。
但是他必須咬死了沒有。
地上寒冷砭骨,沈澤川就這般趴著,被凍得反倒比白天更加清醒。他是錦衣衛欽提重犯,所有的緝拿牌票、拘傳駕帖以及精徽批文全部都是自上傳達,直接把他從離北世子蕭既明手中提進了詔獄,甚至繞過了三司會審。
這已表明了皇上絕不姑息,定要徹查的決心。可誰這般大的膽子,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仍然要鋌而走險,想在皇上親審前殺掉他?
寒風仍然在窗口咆哮,沈澤川轉動著眼珠,盯著黑暗中的墻壁,不敢再閉眼。
翌日天微涼,沈澤川便被重新提入大堂。門外風雪大盛,前幾日冷臉相對的審問人正滿面含笑,雙手奉茶,恭恭敬敬地候在太師椅一側。
那座上坐著個面白無須的老內宦,頭戴天鶴絨煙墩帽,身著葫蘆景補子,外罩的氅衣尚未解下,正抱著個金玉玲瓏的梅花暖手養神。他聽著動靜,方才睜開了眼,看向沈澤川。
“干爹。”這幾日奉旨審問的紀雷彎腰說,“這便是建興王沈衛的余孽。”
潘如貴瞧著沈澤川,說:“怎么搞成了這個模樣。”
紀雷心知潘如貴并不是在問沈澤川怎么一身臟臭,而是在問他怎么至今未審出個所以然。
紀雷額角浸汗,他也不敢擦拭,只維持著彎腰的動作,說:“豎子蒙昧無知,從中博帶回來便神志不清,也不知受了何人教唆,一直不肯交代。”
“皇上要的欽提重犯。”潘如貴并不接茶,“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入了大名鼎鼎的詔獄,由紀大人你親審,竟至今遞不出一張供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