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她掌心里醒來時,整株京極櫻還浸在初綻的余韻里。花瓣簌簌落在她肩頭,有的沾在發間,被l溫烘成半透明的粉色,像不小心潑上去的胭脂。
我的指尖仍凝著薄冰,觸到她掌心的紋路時,冰碴子簌簌往下掉。她的掌紋很深,像水流沖刷過的河床,其中一道斜斜劃過虎口,帶著點粗糙的質感——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常年握符紙、掐咒印磨出的繭,是安倍家的人獨有的勛章。此刻這道繭蹭過我的眉骨,竟比月色更能勾勒出我的形狀,連睫毛上的細雪都被她的溫度烘得發亮。
“還冷嗎?”她又問了一遍,聲音比剛才更低些,像怕驚擾了什么。
我搖頭,試著張口時,聲音卻像被凍住的溪流剛融了個小口,細得幾乎聽不見:“不冷了。”頓了頓,又補了句,“疼是生的證明,剛才那點冷,算不得什么。”
她聞言笑了,眼尾彎成道淺淺的月牙,瞳仁里晃著細碎的光。那笑意里沒有平安京常見的算計,沒有陰陽師對精怪的提防,更沒有人與非人之間那層薄薄的債契——只有干干凈凈的暖,像曬透了陽光的棉絮,輕輕落在我心上。我忽然想起誕生那刻,千年櫻樹抖落記枝積雪的決絕,原來不是為了一場不合時宜的花開,而是為了讓我在這一秒,恰好撞進她這樣的笑容里。
遠處忽然傳來銅鈴響,叮咚、叮咚,是巡夜人的拍子。鈴聲里裹著點別的聲響,細細聽去,竟像是幼鬼的啼哭,被風撕得碎碎的,從羅生門的方向飄過來。安倍櫻的眉尖幾不可察地蹙了下,側耳時,鬢邊的櫻色發絲滑落到我臉上,帶著點溫熱的氣息。她左手飛快地在胸前結了個印,淡金色的咒紋順著指尖纏上腕間的玉鐲,發出清越的輕響——那是安倍家的護符,能驅低階的鬼魅。
可她的右手,始終穩穩地托著我,指腹還在輕輕摩挲我的手背,仿佛我是什么易碎的琉璃。
“跟我回家吧。”她轉回頭,目光落在我半透明的臉頰上,認真得像在對神明起誓,“平安京的夜太長,妖物也多,我怕你這副樣子,被什么東西欺負了去。”
我沒理由拒絕。或者說,從她掌心的溫度漫過我冰殼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想過要拒絕。她抬手將我攏進袖中時,我甚至主動蜷了蜷身子——她的袖口沾著淡淡的伽羅蘭香,不是貴族女子熏衣的馥郁,而是山野里剛采來的那種清苦,混著點潮濕的泥土氣,像雨后初晴的山谷,讓我想起櫻樹根下常年不涸的那汪清泉。
我貼在她腕內側,能清晰地聽見她的心跳。咚、咚、咚,不快,卻很沉,每一下都震得袖管微微發顫。更奇的是,這心跳竟與我胸腔里的動靜合得上拍,像兩株在通片土里生長的植物,根須在看不見的地方緊緊纏在一起。她走得很穩,木屐踏在雪地上發出咯吱輕響,每一步都像在替我數著新的開始——一步,是離開千年孤寂的櫻樹;兩步,是靠近她掌心的溫度;三步,是踏入一個從未想過的未來。
路過朱橋時,一陣風卷著只紙鶴從宮墻里飛出來。那紙鶴燃著幽藍的磷火,翅膀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咒文,顯然是哪家貴族請的陰陽師送的信。它擦過安倍櫻的發梢時,忽然頓了頓,轉頭朝我飛來——大概是察覺到了我這縷新生精怪的氣息。
我下意識地抬手去擋,指尖剛觸到紙鶴的翅膀,那幽藍的火焰就噼啪炸開,碎成漫天雪屑。安倍櫻立刻反手按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已經捏了張符紙在指間,可等看清紙鶴消散的樣子,她卻松了手,反而用指腹蹭了蹭我被火燎得微紅的指尖:“別怕,是尋常的傳信式神,傷不了你。”
我沒說話,只是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橋下。鴨川的水結著薄冰,冰面映著天上的月亮,也映著我們的影子。她的身影是清晰的,白衣、粉發、垂在身側的手;我的影子卻還是淡淡的,像水墨畫里沒干透的筆觸,可無論她走得多快,那道淡影總緊緊挨著她的衣擺,重疊得毫無縫隙。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平安京里人與鬼、妖與僧之間常說的“相守”,原來從不需要什么契約。不需要神社里的誓詞,不需要陰陽師的咒印,甚至不需要說出口的承諾。只需要她回頭時,我正好在她眼底;她抬手時,我正好能握住她的指尖;就像此刻,她的影子里,恰好能盛下我這縷剛從冷霧里走出的魂。
她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低頭往袖管里看了看,嘴角彎起個淺淺的弧度:“快到了。”
袖外的風雪聲漸漸小了,取而代之的是木質移門的輕響,還有什么東西被點燃的噼啪聲——大概是檐廊下的燈籠。我往她掌心縮了縮,聽著她的心跳與我的心音再次合為一l,忽然覺得,這雙托著我的手,或許比千年櫻樹更適合讓我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