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十二年末的那場大戰塵埃落定后,東起遼東都司的鴨綠江畔,西至哈密衛的戈壁綠洲,數千里邊境線上竟迎來了難得的平靜。
瓦剌的騎兵不再輕易叩關,明軍的烽燧也少了日夜不熄的狼煙,仿佛雙方都被那場持續半年的廝殺耗盡了銳氣。
但這平靜更像一層薄冰,底下是暗流洶涌——明軍的工匠在宣府、大同的作坊里日夜趕工,佛郎機炮的炮管越鑄越粗,燧發槍的機括反復打磨得锃亮;瓦剌的牧人們則在漠北草原上驅趕著牛羊,把東察合臺汗國換來的糧食熬成肉粥食用,將瘦弱的戰馬養得膘肥體壯,連孩童都在學著彎弓搭箭,空氣中彌漫著山雨欲來的緊張。
洪熙十三年八月十六,萬壽節的鐘聲穿透細雨,回蕩在紫禁城的紅墻間。這一天是大明皇帝朱高熾的六十大壽。
按洪武年間定下的禮制,花甲萬壽當設百席盛宴,邀王公大臣、藩屬使節共賀,可今日的奉天殿里,只擺著三十六張宴席,黃琉璃瓦在連綿細雨中泛著暗沉的光,紅墻被雨水浸得發黑,連檐角的走獸都像是垂首沉默,少了往日的恢弘氣象。
殿內的銅鶴香爐里,龍涎香的青煙絲絲縷縷往上飄,纏繞著梁柱間懸掛的宮燈,卻驅不散空氣中淡淡的藥味——那是從朱高熾袖口散出的參藥氣息,他這些年夙興夜寐,早已離不開滋補湯藥。
皇帝坐在御座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上的龍紋雕刻,那龍鱗的凸起處被磨得光滑溫潤,是數十載批閱奏疏留下的痕跡。他的指節粗大,布滿厚繭,此刻卻微微顫抖,像是連這點力氣都快支撐不住。
樂官們捧著樂器上前,弦樂起時,奏響的是《萬壽無疆》的樂章。明快喜慶的旋律剛在殿內響起,朱高熾便緩緩抬手,掌心對著樂官們輕輕一壓。
“停。”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換一曲吧,奏《平沙落雁》。”
樂官們面面相覷,終究還是依令換了曲譜。古琴的弦音流淌而出,時而如孤雁哀鳴,時而如風沙呼嘯,蒼涼悠遠的旋律在殿內彌漫,讓本就肅穆的壽宴更添了幾分沉郁。
百官們端著酒杯,沒人敢出聲,連呼吸都放輕了,只有雨聲敲打著殿外的琉璃瓦,與琴聲相和。
張皇后穿著繡金鳳紋的朝服,依著祖制上前,與皇帝共飲一杯壽酒。她的目光掠過朱高熾眼下那片如墨的烏青,那是徹夜未眠留下的印記,不由得放低了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問道:“陛下昨夜又未安寢?”
朱高熾沒有看她,只是望著殿外的雨簾,輕輕點了點頭。
案幾上堆疊的奏報還帶著墨跡的濕氣,最上面的幾本都蓋著“加急”的印戳,全是來自邊關的急報——瓦剌的小股騎兵最近越發猖獗,三天前襲擾了大同左衛的羊群,搶走了兩百多只羊;昨日又有三十余騎在宣府城外放箭,射傷了兩名巡邏的士卒。
“這些不是騷擾,是試探。”朱高熾端起酒杯,酒液在杯中晃出細碎的漣漪,“也先在查我們的布防,看哪里是軟肋。”
明軍也不是沒有反擊。大同總兵曾派騎兵追擊,卻被瓦剌人牽著鼻子在草原上兜了三天圈,連對方的影子都沒追上,最后只能拖著疲憊的戰馬返回;宣府的火器營試過在邊境設伏,可瓦剌人的探馬比狐貍還靈,每次都能提前繞開陷阱。
“秋高馬肥,他們快動手了。”朱高熾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目光掃過殿內的百官,落在內閣首輔楊士奇身上。
這幾日與“三楊”議事,情況糟糕得讓他夜里輾轉難眠——大同等地的糧草只湊齊了七成,火藥庫里的硫磺還缺著一半,去年淮軍騎兵損失的精銳更是沒能補齊。那支曾跟著朱瞻基沖鋒陷陣的淮軍,如今能調動的兵力不過一萬,其中騎兵勉強湊得出三千,這點人馬面對瓦剌數萬精騎,就像用雞蛋去碰石頭。
《平沙落雁》的琴聲漸漸歇止,殿內靜得能聽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朱高熾放下酒杯,杯底與案幾碰撞,發出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細雨還在下,打濕了宮殿的臺階,也打濕邊關的烽火臺。朱高熾望著殿外灰蒙蒙的天,仿佛能看見瓦剌騎兵揚起的煙塵,看見明軍士卒緊握兵器的手。
六十大壽的壽宴上,沒有歡歌笑語,只有君臣間心照不宣的凝重——那層覆蓋在邊境上的薄冰,很快就要裂開。
三更的鼓聲透過雨幕傳來,沉悶得像敲在人心上。
朱高熾披著件素色披風,在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淮的攙扶下,踩著濕漉漉的金磚路走向文華殿。趙貴妃提著盞明黃色的宮燈緊隨其后,燈影在青磚上晃出細碎的漣漪,將他佝僂的身影悄悄投在殿內懸掛的太宗皇帝畫像上——畫中的永樂帝身披明光鎧,眉眼間帶著縱橫漠北的銳氣,正與眼前這位鬢角染霜的帝王形成無聲的對照。
“父皇當年……”朱高熾望著畫像,聲音輕得像嘆息。他想起當年父親策馬奔襲的矯健身姿,銀槍挑落蒙古騎手時的颯爽;想起慶功宴上,父親指著狼居胥山的方向,說“漢家兒郎當如是”時的豪情。
可如今,他守著這萬里江山,卻連邊關的襲擾都難以徹底平息,指尖的厚繭是批閱奏疏磨出的,而非握槍留下的,心底的澀意像殿外的雨,越積越沉。
忽然,他轉身走向案頭,王淮連忙鋪開黃宣,研好松煙墨。
朱高熾拿起一支狼毫,筆鋒飽蘸墨汁,在硯臺邊緣輕刮兩下,墨滴落在宣紙上,暈開小小的黑點。他深吸一口氣,手腕猛地發力,筆走龍蛇——“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