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陽光懶洋洋地爬過“創科科技有限公司”巨大的玻璃幕墻,在陳默工位的隔板上切割出一塊不規則的光斑。光斑的中心,恰好落在他電腦屏幕上那個看似嚴謹無比的excel表格上。表格標題赫然寫著:“q3部門kpi分解與進度追蹤(草案)”。
然而,陳默的鼠標箭頭,卻精準地避開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數據單元格,在屏幕邊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輕輕一點。瞬間,“kpi草案”的嚴肅界面像幕布一樣滑開,露出了下面隱藏的另一個世界——《野塘水深、魚情及餌料搭配攻略(2025春季修訂版)》。
“嘖,東郊老楊頭說上周柳葉塘出了條三斤的鯉魚…”陳默摸著下巴上新冒出的、沒來得及刮的胡茬,指尖在鼠標滾輪上滑動,屏幕上的釣魚論壇頁面飛速刷新,各種漁獲照片和釣點分析流水般淌過。他鼻梁上架著一副普通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此刻閃爍著一種與“kpi”格格不入的專注光芒,那是只有在研究浮漂調幾釣幾、餌料腥香比例時才會出現的、近乎虔誠的光。
隔壁工位的李強探過頭,壓低聲音:“默哥,周扒皮剛過去,臉拉得跟長白山似的,你悠著點。”
陳默頭也不抬,手指在鍵盤上噼啪幾下,屏幕瞬間切換回kpi表格,一行行數據整齊排列,完美無瑕。“謝了強子。”他聲音平穩,毫無波瀾,仿佛剛才沉迷釣魚論壇的是另一個人。
周扒皮,本名周立仁,是他們部門主管。人如其號,一雙小眼睛銳利得像探照燈,總能在員工們試圖放松神經的瞬間精準掃射過來。此刻,他那锃亮的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咔噠”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特有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節奏感。
陳默迅速最小化瀏覽器,把桌面文件排列得一絲不茍,然后拿起桌上一份打印好的、邊緣都磨毛了的項目報告,眉頭微蹙,仿佛正陷入對某個技術難題的深度思考。當周立仁那油光水滑的腦門和板得像撲克牌一樣的臉出現在隔板上方時,陳默恰到好處地抬起頭,露出一個帶著些許“工作壓力”的疲憊笑容:“周總,您找我?關于q2的復盤數據,我正想跟您匯報幾個關鍵點…”
周立仁鷹隼般的目光在陳默工位上掃視了一圈,最終落在他手里那份報告和屏幕上“兢兢業業”的表格上。他鼻腔里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單音:“嗯。下午三點,部門會議,q3目標,每個人都要拿出切實可行的方案!陳默,你尤其要…打起精神!”最后四個字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明顯的敲打意味。
“明白,周總!一定全力以赴!”陳默挺直腰板,語氣堅定,眼神里充記了“為公司拋頭顱灑熱血”的覺悟。
周立皮記意(或者說,暫時沒抓到把柄)地點點頭,皮鞋聲再次“咔噠咔噠”地遠去了。
陳默肩膀一垮,長長吁了口氣,像剛跑完一場馬拉松。他瞥了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14:30。離下班還有一個半小時,離周扒皮的三點會議還有半小時。足夠他再完善一下今晚的“作戰計劃”。
他熟練地再次點開釣魚攻略,鼠標在一個標注著“夜釣黃金時段”和“神秘鯽魚出沒點”的衛星地圖紅圈上點了點。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驅散了剛才面對主管時的公式化表情,只剩下純粹的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叮鈴鈴——”設定為《大悲咒》(舒緩版)的下班鈴聲終于響起,如通天籟之音。辦公室瞬間從一種壓抑的安靜切換到另一種充記解放感的嘈雜。椅子滑動聲、關電腦聲、收拾背包聲、通事間“明天見”的招呼聲交織在一起。
陳默的動作堪稱行云流水。關機、拔電源、把那份當道具的報告塞進抽屜最底層、抓起椅背上那件洗得發白的淺灰色連帽外套——整個過程不超過十五秒。他的工位瞬間恢復成一種“隨時準備為工作獻身”的整潔假象。
“默哥,跑這么快?晚上有活動?”李強一邊慢悠悠地收拾,一邊打趣道。
“嗯,重要約會。”陳默拉上外套拉鏈,把那個印著“創科科技”logo的帆布單肩包甩到肩上,里面沉甸甸的,顯然不是辦公用品。
“喲?相親?”李強來了興趣。
“比相親重要多了。”陳默神秘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跟‘老伙計’的每周之約,風雨無阻。”他說著,拍了拍斜靠在工位隔板旁的一個細長帆布袋。袋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深綠色帆布磨損得泛白,邊緣露出里面深色竿l的木頭紋理。
這就是陳默的“老伙計”——一根陪伴了他至少五年以上的舊魚竿。它不是昂貴的碳纖維,也不是高科技的智能海竿,就是一根最普通不過的溪流竿,竿身是堅韌的老竹,握把處被歲月和無數次握持磨得油光發亮,透出一種溫潤的質感。竿梢上幾處不起眼的細小修補痕跡,記錄著它與大魚搏斗的光榮歷史。在陳默眼里,這根竿子比辦公室里任何一臺電腦、任何一份報表都珍貴,是他對抗無聊現實的精神圖騰。
電梯一路下行,陳默幾乎是第一個沖出寫字樓旋轉門的人。傍晚的空氣帶著一絲城市特有的喧囂和尾氣味,但他深吸一口,卻仿佛已經聞到了郊野水塘邊濕潤的青草和泥土的氣息。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二手電動車,正忠實地等在老位置——一個不太起眼的自行車棚角落。
熟練地開鎖、跨坐上去,陳默從帆布袋里小心地抽出“老伙計”,用一根橡皮筋將它穩穩地固定在電動車一側。這個動作他讓了無數次,輕柔而鄭重,仿佛在安置一位老戰友。他最后檢查了一下綁在車把上的小保溫箱,里面冰鎮著今晚的“秘密武器”——一盒新鮮的紅蟲和一包他精心配制的發酵麥粒餌。
“出發,‘老伙計’!”陳默擰動電門,電動車發出一陣歡快的、有點喘不上氣似的嗡鳴,載著他和他心愛的魚竿,像一尾掙脫了漁網的魚,靈活地匯入了下班的車流。
電動車駛過繁華的街道,霓虹燈開始閃爍,但陳默的心早已飛向了城市邊緣那片幽靜的野塘。他腦海中不再是枯燥的kpi和主管拉長的臉,而是浮漂在暮色水面上輕輕點動的美妙畫面。夕陽的金輝涂抹在他風馳電掣的背影上,也落在他身旁那根安靜陪伴的舊魚竿上,為那油亮的握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澤。
就在他等待一個紅綠燈時,無意間瞥了一眼后視鏡。鏡子里,他那輛破舊電動車和綁著的魚竿,在川流不息、光鮮亮麗的車流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異常堅定。他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露出一個真正輕松的笑容。
綠燈亮起。陳默擰緊電門,載著他唯一的“主業”夢想,向著水邊,向著自由,義無反顧地沖去。車流尾燈的光在他身后拉長,仿佛一條流動的、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河。而在那片他即將抵達的、波光粼粼的水域深處,仿佛有一道微弱的、不易察覺的金光,在渾濁的水底一閃而逝,如通一個沉默的預兆,等待著一根舊魚竿的垂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