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鐘聲像十二記悶錘,一下下地砸在我的心臟上,震得我胸口發慌。
我死死地盯著那扇綠色的卷簾門,全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鋪子里安靜得可怕,連我自己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那臺老舊電視機里《魂斗羅》的背景音樂,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屏幕上一片雪花,發出“滋啦滋啦”的微弱電流聲,像是在嘲笑我的緊張。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難熬。我攥著游戲手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手心里全是黏膩的冷汗。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像是有人在用拳頭捶我的肋骨。
就在我以為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覺,是自己連日來看鋪子壓力太大產生的神經衰弱時,第二天一早,隔壁煲仔飯店的龍叔照例端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例湯過來串門。龍叔五十多歲,是個典型的香港街坊大叔,微胖,終日圍著一條油膩得能刮下三兩油的圍裙,嗓門洪亮,為人八卦但心腸不壞。他算是看著我長大的,阿公走后,就屬他最照顧我。
“阿安,尋晚(昨晚)冇事啊?”龍叔將那碗豬骨菜干湯放在柜臺上,一股濃郁的肉香暫時驅散了鋪子里的霉味兒。他一臉關切地看著我發黑的眼圈,“聽講你間鋪頭(這家店)最近好猛喔,幾個想租鋪的老板都話撞到嘢(都說撞到東西了),你一個人喺度(在這里),要小心啲啊。”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沒什么精神,端起碗喝了口湯。湯很燙,暖意順著食道流進胃里,但我心里那股子寒氣卻怎么也驅不散。
龍叔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一包“萬寶路”,遞給我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在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繚繞。他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阿安啊,你阿公唔系普通人,佢有真本事嘅。我同你講,十幾年前我老婆生大病,醫院都話冇得救,就系你阿公俾咗道符我,燒成灰溝水飲咗,第二日就好返曬(第二天就好了)。呢間平安堂,你一定要好好守住,千祈唔好辜負咗老人家嘅一番心血啊。”
我心里不以為然,覺得龍叔也是被我阿公忽悠瘸了的受害者之一。什么真本事,不過是些裝神弄鬼的江湖騙術罷了。我正想開口反駁,鋪子門口的光線突然一暗,一個吊兒郎當的身影晃了進來,還帶來了一股濃烈的、廉價的酒精和汗水混合的餿味。那味道,像是把一瓶劣質白酒潑在了三天沒洗的衣服上,聞一下都讓人頭暈。
是我二叔,陳長庚。
一個終日混跡于麻將館和馬場的爛賭鬼。阿公在世時,他就隔三岔五地來“借錢”,每次都被阿公用掃帚打出去。如今阿公走了,他來得更勤了。
“喲,龍叔都在啊?飲靚湯啊?”陳長庚一身酒氣,頭發油膩得像打了發蠟,幾根頭發不羈地翹著。他嬉皮笑臉地湊過來,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我,那眼神渾濁,布滿血絲,像兩條在泥水里泡了三天的死魚。
“阿安,二叔我尋晚手氣唔好,輸咗少少。”他熟練地開始了他的開場白,一邊說一邊還用那只油膩的手撓了撓后頸,“借兩千蚊過嚟翻本啊,聽日贏錢雙倍還你!”
我一聽這話,心里那股無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來。又是這套說辭,他嘴里的“聽日”(明天),比世界末日還遙遠。自從我接手這家鋪子,他已經用這個借口從我這里拿走了不下五千塊了。
“冇錢!”我冷著臉,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不大,但很堅決。
“哎,話唔可以咁講啊,我系你親二叔喔!”陳長庚一點也不生氣,反而伸出那只油膩的手,想來勾我的肩膀,“你阿公走咗,呢間鋪就系你話事。兩千蚊啫,濕濕碎啦(小意思啦),當孝敬長輩嘛。”
我猛地一側身,躲開了他的手,厭惡地看著他:“我再說一遍,冇錢!鋪子里的錢是阿公留給我交租吃飯的,不是給你拿去送給馬會的!你再不走,我報警了!”
“報警?報咩警啊?你老豆在生都唔敢咁同我講嘢!”陳長庚被我頂撞,臉上也掛不住了,聲音高了八度,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我臉上,“你個衰仔(臭小子),我好歹是你長輩!你阿公尸骨未寒,你就想把我這個二叔趕出家門啊?你眼里還有沒有一點倫理綱常?”
“你還知道你是我長輩?”我被他氣得笑了起來,指著他那張因為宿醉而浮腫的臉,譏諷道:“你看看你現在這副鬼樣子!成天就知道賭!阿公的喪葬費你出過一分錢嗎?你還好意思提我老豆?我老豆要是還在,第一個就把你打出去!阿公的臉都讓你丟光了!你還算什么陳家的人?”
鋪子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龍叔在一旁看得尷尬,想勸又不知道從何勸起,只能一個勁地猛抽煙。
陳長庚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定定地看著我,眼神里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憤怒,有悲傷,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失望。但那情緒只是一閃而過,快得像是我自己的錯覺。很快,他又恢復了那副嬉皮笑臉的無賴模樣。
他沒有再跟我吵,而是背著手,像個沒事人一樣在鋪子里溜達起來。他拿起一個紙扎人,捏了捏它的胳膊,嘴里還嘟囔著:“手藝退步了喔,阿公以前扎的紙人,關節都能動的。”又拿起一面八卦鏡,對著光照了照自己的臉,擠眉弄眼地做了個鬼臉。他的動作很隨意,像是在巡視自己的領地,但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違和感。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放在柜臺上的那盒【問心香】上。我看到他的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他拿起盒子,打開,抽出了一根,放在鼻子前輕輕地嗅了嗅。那一瞬間,他臉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眼神變得異常專注和深邃,仿佛在品鑒一件絕世珍寶。那根本不是一個爛賭鬼該有的眼神,倒像是一個經驗老到的古董鑒定師。
“咳,阿安啊,都是一家人,唔好傷和氣。”龍叔終于找到機會打圓場,“你二叔也是一時手緊,你就……幫襯一下啦。當龍叔借你的,回頭我幫你問他要。”
我心里煩躁到了極點,只想快點把他打發走,不想再看到他這張臉。我從抽屜里數出兩百塊錢,“啪”的一聲甩在柜臺上,沒好氣地說:“拿去!以后別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