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燈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摁在泥濘里那幾道新鮮、深陷的車轍上。雨水瘋狂沖刷著轍印邊緣,卻抹不掉那棱角分明的輪廓,它們像指向地獄的路標,一頭扎進前方塌方堆積的土石斷樹形成的巨大陰影屏障,徹底消失。
王成的心跳在喉嚨口撞,比引擎的震動還響。他猛地關掉大燈,駕駛室瞬間被墨汁般的黑暗和震耳欲聾的雨聲吞沒。冷汗混著雨水,順著后頸溝往下淌。他死死攥著方向盤,粗糙的塑料顆粒硌著掌心,生疼。
“誰?!”旁邊那輛車的司機被燈光晃醒,搖下車窗,睡眼惺忪地吼了一嗓子,聲音在雨里發飄。
王成沒吭聲,一動不動,像塊石頭。心臟在胸腔里擂鼓。那人罵罵咧咧地嘟囔了幾句,縮回頭,“嘭”地關上車窗。
黑暗重新合攏。王成急促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灌進肺里。那幾道該死的車轍!它們指向的地方,是塌方的死路,根本不通!任何腦子正常的人看到,都會起疑——誰?怎么過去的?車呢?貨呢?
一個念頭像冰錐刺進腦海:必須毀掉它。立刻。
沒有時間猶豫。他再次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和泥腥味撲面而來。他抓起駕駛座后面放著的半截撬棍,沉甸甸的,冰涼刺骨。蹚著齊膝深、湍急冰冷的泥水,深一腳淺一腳,摸回那片空地。暴雨砸在身上,生疼。
那幾道車轍,在車燈掃過的瞬間已刻進他腦子里。位置很清晰。他蹲下身,渾濁的泥水立刻淹到大腿根。撬棍的扁頭狠狠插進轍印邊緣松軟的爛泥里,用力一掀!一大塊濕透的泥巴被掘起,甩到旁邊。他瘋了似的,用撬棍挖,用手扒,用腳踹!動作粗暴,毫無章法,只求最快地把這片痕跡徹底抹掉。泥漿糊記了他的手臂、褲腿、臉,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又帶下新的泥漿。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腿部肌肉的酸脹,每一次俯身都感覺冰冷的泥水在往衣服里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卻像幾個世紀。他停下來,拄著撬棍大口喘氣,白氣在冰冷的雨夜里一團團散開。眼前一片狼藉,泥坑連著泥坑,泥漿翻涌,再也看不出任何規則的輪胎印痕。只有被暴力翻攪過的爛泥塘,和周圍被暴雨沖刷出的自然溝壑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成了。他丟開撬棍,撬棍“噗嗤”一聲陷進泥里。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一陷地挪回自已的車。拉開車門,帶著一身刺骨的寒氣、泥水和濃重的鐵銹、泥土混合的腥氣鉆進去。重重摔在駕駛座上,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冰冷黏膩。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聽著外面狂暴的雨聲,聽著自已粗重的喘息和心臟沉重的搏動,直到天邊泛起一層死灰色的光。
雨勢終于小了,從傾盆變成了連綿不絕的陰雨。堵死的長龍開始松動,像凍僵的血管慢慢有了血流。前方傳來消息,塌方清理出了單邊通道,勉強能過車。一輛接一輛的重卡,拖著疲憊的身軀和空癟的貨廂,在泥濘中掙扎著,緩緩掉頭。引擎的轟鳴聲此起彼伏,帶著劫后余生的沉重。
王成的車夾在隊伍中間,車輪碾過那片被他翻攪得稀爛的泥地,平穩地駛過。經過那片“空白”區域時,他目不斜視,握著方向盤的手穩得像焊在上面。旁邊有司機搖下車窗,對著那片空地指指點點,一臉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茫然。
“邪了門了!真他媽…全沖走了?”
“保險公司哭去吧!這鬼天氣!”
“沖個屁!鋼筋水泥能沖走?見鬼了!”
議論聲被引擎聲和雨聲切割得斷斷續續。王成嘴角繃緊,踩下油門,老舊的卡車低吼著,匯入回流的鋼鐵洪流。他直接開回了自已租在城郊結合部的院子,一個用紅磚簡單圍起來,地面沒硬化的泥地場院。院角有個漏雨的破棚子,勉強遮著他的“老伙計”。
鎖上銹跡斑斑的鐵門,插銷插死。世界仿佛被隔絕在外,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鐵皮棚頂。他靠在冰冷的駕駛室門邊,閉上眼,意念沉入。
那個巨大的立方l空間,冰冷而實在。成捆的螺紋鋼,粗壯、沉重,帶著被泥水浸泡后的濕冷氣息,整齊地堆疊著,像一座微型的鋼鐵叢林。旁邊是碼放得還算齊整的水泥袋,灰撲撲的,不少袋子被水泡得鼓脹變形,甚至破裂,露出里面凝固的水泥塊。巨大的預制板像倒塌的墓碑,斜倚在空間的角落。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擁有感”和強烈的“燙手”感通時攫住了他。
怎么出手?
直接賣?找死。目標太大,來源說不清。他需要化整為零,需要渠道,需要…廢品。
城西,國道岔出去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盡頭,藏著個巨大的廢品回收站——“老吳廢鐵”。銹蝕的鐵皮招牌在風雨里搖晃,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院子里堆記了各種扭曲變形的金屬垃圾,小山似的壓癟的汽車殼子,銹成紅褐色的鍋爐鐵皮,堆積如山的廢舊家電殘骸??諝饫飶浡鴿庵氐蔫F銹味、機油味和腐爛塑料的混合怪味。幾條瘦骨嶙峋的土狗在垃圾堆間逡巡,警惕地看著駛進來的卡車。
王成把車停在磅房門口。一個穿著油膩膩軍綠色棉大衣、頂著亂糟糟花白頭發的干瘦老頭從磅房里探出頭,嘴里叼著半截自卷煙,煙霧熏得他瞇縫著眼。是老吳。
“喲,王成?稀客啊?!崩蠀锹曇羯硢。裆凹埬ヨF,“空車來我這干啥?撿漏???”他打量著王成空蕩蕩的車斗。
“吳叔,”王成跳下車,搓了搓凍得有點發僵的手,臉上擠出點笑,帶著點刻意的愁苦,“別提了,昨晚困在塌方那鬼地方了。車倒是沒事,就是…唉,手頭緊得厲害,周轉不開。家里老娘等著錢買藥呢?!彼麎旱吐曇簦败嚿线€有點…私貨,以前自已偷偷攢的,壓箱底的玩意兒,實在扛不住了,想換點現錢救急。”
老吳渾濁的眼睛在王成臉上掃了兩圈,又瞟了瞟他空蕩蕩的車廂,沒說話,只是深深吸了口煙,煙頭猛地亮了一下。“啥貨?我這兒可不收破爛衣裳。”
“鋼筋。”王成吐出兩個字,“螺紋鋼,整捆的。還有…幾塊預制板,水泥有點散了,但料實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