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不遠處那張臉。
修長上揚的眉,修長上揚,深不見底的眼。正午的烈日在他漆黑眼睫間鍍一層淡淡的金色,星星點點,零落其中,飛濺的血色。
薛臨,她又看見薛臨了,與那個傍晚,一模一樣。
王十六在強烈的眩暈中緊緊抓著韁繩,喃喃喚著:“哥哥。”
她的哥哥,她的愛人,她活到如今的支撐,她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狂喜,哀慟,驚疑,無數最激烈的感情一齊涌上,耳邊嗡嗡響著,身體卻僵硬到一動也不能動。王十六怔怔望著那張失而復得的臉,她的薛臨,她終于,找到他了。
時間好像突然停住,直到刺耳的戰鼓聲突然敲響,硬生生將她拉了回來。
王十六慢慢轉過目光。
是王煥,肩上站著受傷的獵鷹,鐵青著一張臉:“裴恕,你以為你這樣忤逆我,還能活著離開?”
裴恕。像虛幻的泡沫,突然被現實戳破,王十六僵硬著回頭,那張臉的主人開了口:“比起我的性命,我更擔心王都知的性命。”
王十六心頭猛地一跳。這聲音,不是薛臨。
同樣的低沉渾厚,同樣的從容沉穩,但薛臨的聲音更多溫存,這人的聲音卻包含著肅殺,凜然不可親近。
不是薛臨。這個生著薛臨的眉眼,讓她幾乎認錯的人,是裴恕。
周圍一陣騷動,王煥手下的牙兵怒喝著,高聲恐嚇:“放肆,竟敢對節度使無禮!”
節度使?王十六心里一陣輕蔑。
王煥一直自稱節度使,但他真正的職位,是都知兵馬使。三個月前魏博節度使病逝,兩個兒子也跟著暴卒,王煥趁機接掌魏博,自稱節度使,但朝廷始終不曾正式任命,王煥之所以攻打洺州,一是要侵吞領地,另一方面也是以武力相威脅,逼迫朝廷正式頒給他節度使一職。
也就因此,害死了薛臨。王十六緊緊攥著韁繩,聽見戰鼓一聲高過一聲,牙兵們亮出兵刃,層層圍住裴恕,王煥帶著惱怒和輕蔑:“我的性命?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可擔心的。”
“王都知新近接掌魏博,后方不穩,此其一;孤軍深入,后繼無力,此其二;第三點,也是最要緊的一點,河朔三鎮彼此制衡,若有一方突然變強或弱,立時就是滅頂之災。”裴恕口齒清晰,不疾不徐說道,“王都知,大禍不遠矣。”
日色明亮,照著他淵渟岳峙的身形,王十六猛地轉開頭。
不是薛臨。薛臨風神清令1,讓人不由自主生出親近依戀,眼前的人雖然有薛臨的眉,薛臨的眼,但輪廓分明,神色沉肅,在俊雅之中,更有一股凜然不可親近的距離感。
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她方才真是糊涂,怎么能認錯?
戰鼓停住,獵場上唯有風吹長草,獵獵的聲響。許久,王煥放聲大笑:“放屁,放屁!你以為你亂放一氣,就能嚇到我?”
王十六看他一眼,覺得可笑。
與這個父親相處雖然只有短短三個月,但已足夠她看清王煥的為人,方才裴恕的話已經擊中他的心病,只是他不肯承認,所以才裝腔作勢,好掩飾他的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