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輛的顛簸中,裴令宣又做夢了,是延續他醒來之前的夢境。
他夢見的不是別人,是卓昀。
躲在母親尸體下的卓昀、隨長姐逃去草原的卓昀、王帳內伏跪在金刀旁的卓昀……多不勝舉,眼花繚亂。
雖說只是面目模糊的,猶如隔著水霧照鏡子的隱約輪廓,但裴令宣確信看清了對方發顫的眼睫毛、抖動的凍成了雪青色的嘴唇,那張剔透的面頰上每一寸細微生動的表情。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過去每次全身心沉浸于將要演繹的故事時,角色都會頻頻來到夢中與他相見。
這件事他從沒告訴過別人,因為有點荒唐,還有點神經質——仿佛他是劇作里時常塑造的那種戲癡型瘋魔角色。然而他并不是。
演戲是他的工作,也是只是他的工作。總聽到其他演員談論直至殺青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出戲,人已經和角色融為一體,他是很難理解的。因為他不曾有過類似經歷,也不曾嘗試過把自己融入或代入某個角色。
他更擅長面對面地解析。他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就能了解到那個人物的所思所想,并會在腦海里形成具象畫面;所以他知道如何表演,那很簡單,把他在腦子里看到的詮釋出來即可。
這也許算是大家所說的天賦。他合作過的導演多會稱贊他的悟性,評價他是天生的演員,一點就通,不用教。不過他自己清楚,有才能不代表他是全無缺點的完人。
與他相熟者都說他性格古怪,挑剔苛刻,不易相處;所以這些年他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并沒有留下多少。
“宣哥,我們到了。”小蛇又在叫他。
裴令宣睜開眼望著車頂,讓神魂緩慢回歸身體,他說:“我想喝水。”
今天的拍攝任務繁重,但有一段裴令宣很喜歡的情節,是卓昀與宛夫人的對手戲。
宛夫人是白馬王朝皇帝的親妹,有著寶石般璀璨的容貌,她十五歲嫁與西陲小國的君主和親,自此戴著雍容華貴的黃金冕冠做了十二年的王后;傳說她每日要用一池浮滿花瓣的溫泉水沐浴,再用清晨采集的香露涂抹身體。
宛夫人二十七歲那年,來自大漠深處的騎手踏破了的小國的宮門。而在史書上,那群矮小骯臟、騎著劣等馬匹的野蠻人,是如何一夕間擊敗了城外的五千騎兵,長驅直入攻下西陵關,并斬斷了安西都護府那位鄭監軍的人頭,至今依舊是王朝邊境風云錄中的未解之謎。
他們猶如蒼穹下叫聲高亢的嗜血狼群,在燒毀的宮墻和城池內肆虐,貪婪而盡興地掠奪戰利品,其中也包括美麗的王后。
興許是北方游牧部落的圣主英雄年少,憐香惜玉,獨獨鐘情于宛夫人的美貌,沒有奪走她的生命,反而將她留做侍酒的女奴,還允許她繼續戴著那頂純金鑄造、鑲嵌了紅色寶石的后冠。
宛夫人就這樣活下來,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要活著。
論輩分,卓昀得稱呼她為阿姐,宛夫人的閨名里有個華字,重逢之時,卓昀依照幼時的稱謂,喚她一聲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