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jīng)的夢想飄渺得不著邊際,是醉酒后的狂妄囈語,就如同他大費周折花重金購買的那幅名畫,高昂到無處安放,只有鎖進黑漆漆的保險箱。而越重影的夢想是那樣的堅實可信,她都這么努力地踮起腳后跟了,孤注一擲,未必不能成。
他愿意陪她賭一把。
他誠心要入伙,越重影便給予他充分的信任,花大半天時間和他談?wù)摿爽F(xiàn)階段的計劃和構(gòu)思。
他們聊得最久的話題,是關(guān)于這個故事的創(chuàng)作思路;裴令宣在看完當(dāng)前的劇本后陷入了一段深思,他既佩服越重影的野心,又感慨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故事可以是娛樂性質(zhì)的,也可以是嚴(yán)肅厚重的,不講故事的電影也有很多,每種影片各有受眾。市場上不缺關(guān)懷弱勢群體、聚焦于社會事件的創(chuàng)作者;這個分類下,也誕生了一些流傳度廣、影響力大的作品。
但它們無一例外的都是高度類型化的影片。
比方說你要講一個有關(guān)傷痛和治愈、侵害與維權(quán)的故事,那故事中必然要分好人和壞人,受害者與犯罪者。突出受害者的無辜弱小可憐,強調(diào)犯罪分子的丑陋兇惡無恥,才能引發(fā)觀眾的同情、悲憤,激發(fā)大家體內(nèi)的正義感;從而達到通過故事發(fā)人深省、傳遞價值觀的最終目的。
當(dāng)然你也可以從獵奇的角度,拍攝一個犯罪者白天是正人君子,夜晚卻露出禽獸面目,為非作歹不斷行兇,在觀眾心中掀起焦慮和恐慌的浪潮,只為宣泄和追求感官刺激的故事。
又或者綜合二者,做成一部面面俱到的片子,反正這些關(guān)乎創(chuàng)作視角、故事類型之間的界限,時常容易被混淆。電影嘛,劇情緊湊、精彩好看就夠了,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觀眾心中自有定論。
裴令宣看過太多利用“慘”和“惡”來形成對比,以表達主旨和核心思想的故事,所以當(dāng)看到越重影的劇本時,他心里咯噔一聲,總算明白了為何這個項目不被看好。
寡淡、瑣碎、平靜,像一杯白開水;缺乏起伏和gaochao,甚至沒有清晰的主次角色和很明確的結(jié)尾。像從你我他的生活中截取了一段平平無奇的日常,不加修飾地呈現(xiàn)出來。
“我不想寫一個好看的故事,不然你告訴我,被性侵有什么好看的呢?”越重影一句質(zhì)問便令他啞口無言。“我不想在電影里突顯我們很慘,做女人很慘。那種受害者躲在衛(wèi)生間里瑟瑟發(fā)抖,被強[]奸犯摁在墻上撞頭,發(fā)絲凌亂衣衫不整的畫面和情節(jié),全是你們男人想象的。你們喜歡看女人被虐待,你們享受讓我們恐懼的感覺。這是剝削,就像讓女特工和女英雄穿超短裙和緊身衣,露出細腰和大長腿一樣,女人在任何身份任何情境中,都是受你們剝削和奴役的性幻想對象——”
“——別指著我,”裴令宣撇清道,“我不是你說的這類情節(jié)的受眾,我從青春期開始就知道我是男同。”
“是,你也是被剝削的一員啊。你演的那些美強慘角色,難道不是在用鮮血和痛苦色[]誘觀眾嗎?我沒有要批判什么,我非常熱愛恐怖片,我也很愛你的卓昀,裴老師,我還給你剪過視頻呢。”越重影口齒伶俐道,“但這一次,我寫的是我們的故事啊,裴老師。我們不是故事主角,我們是活在現(xiàn)實中的人;你可以說我們的人生平凡無趣,但這世界上又有幾個人的人生,能夠像你一樣光芒萬丈,充滿奇跡和機遇呢?”
“你能不能稍微尊重我一點點?”越重影從他手中奪回劇本,扔他一個白眼。
裴令宣懇切道:“我不是說你寫的不對,你的想法不好,我答應(yīng)了要幫你,那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會支持你。我是怕沒有人看啊,重影,我拍過那么多立意高深的小眾電影,我比誰都更清楚,不論你想表達的思想有多么深刻,你的視角有多么新奇,沒有人愿意為它走入電影院的話,那一切的一切,都無從談起。你拍這部電影不止是為了自己,你是為了大家,為很多很多的人,你想要的是相同的事不再發(fā)生。那你不能不去考慮觀眾的。”
“我會考慮觀眾啊,我打算讓你做我的男主角,你來演的話就能確保一定有人心甘情愿為它走進電影院。”越重影早就打定了主意,假意詢問他道,“裴老師,你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