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江夜泊
暮春的雨總帶著股纏綿的濕意,像江南女子未干的淚痕。楚留香將烏篷船泊在蘆葦蕩深處時,檐角垂落的雨線已連成了銀簾,把天地間的一切都浸得朦朧。
船頭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得發亮,他指尖夾著的檀香在雨霧里散出裊裊青煙,竟半點沒被打濕?!斑@雨怕是要下到天明了。”他對著艙內輕笑道,話音剛落,就見一道白影從艙中掠出,雪白的波斯貓“雪鷂”輕巧地落在他肩頭,碧綠的眼瞳映著雨幕里隱約的燈火。
那燈火來自上游三里外的渡口小鎮,此刻卻像被墨汁暈染的殘星,忽明忽暗。楚留香捻滅煙蒂,指尖在船舷上輕輕叩出三短一長的節奏——這是他與胡鐵花約定的信號,可回應他的只有風雨穿過蘆葦的嗚咽。
“看來我們的花蝴蝶又迷路了?!彼托σ宦暎D身入艙,耳畔卻傳來極輕微的破水聲。不是魚躍,更不是波浪拍岸,倒像有人用薄刃劃破水面,帶著種詭異的韻律。
雪鷂突然炸起絨毛,對著西北方的蘆葦叢弓起身子。楚留香的手已按在腰間的軟劍“流螢”上,那劍鞘是鮫綃混著百煉精鋼所制,平時柔如絲綢,此刻卻在他掌心透出冰涼的寒意。
蘆葦叢里的動靜越來越近,先是幾片蘆葉簌簌飄落,接著是重物拖拽的聲響。楚留香屏息細聽,竟從中辨出了熟悉的酒葫蘆碰撞聲——那是胡鐵花從不離身的“醉仙葫蘆”!
他足尖一點,人如驚鴻掠入蘆葦深處。雨絲打在他臉上,卻不及眼前景象帶來的寒意:胡鐵花斜倚在泥濘里,胸前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正汩汩淌血,那只寶貝葫蘆摔在一旁,紫紅色的葡萄酒混著雨水在泥地里暈開,像極了他嘴角溢出的血跡。
“老胡!”楚留香伸手探向他的頸動脈,指尖傳來微弱卻持續的搏動,這才松了口氣。他解下外袍裹住胡鐵花,剛要背起他,卻見對方染血的手指死死攥著半片玉佩。
那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斷裂處還沾著些金粉,上面雕刻的并蒂蓮只剩下半朵,蓮心處隱約可見個“蘇”字。
“蘇蘇蓉蓉”胡鐵花氣若游絲,每說一個字都咳出些血沫,“她她們”
話音未落,蘆葦蕩外突然傳來馬蹄聲,不是尋常商旅的坐騎,而是帶著鐵甲撞擊聲的戰馬。楚留香迅速將胡鐵花拖回船艙,用葦草掩蓋了血跡,自已則隱在艙門后,借著雨幕望向岸上。
十二名黑衣騎士簇擁著一頂烏木轎子停在渡口,為首的騎士面罩玄鐵,腰間佩著柄造型奇特的彎刀,刀鞘上鑲嵌的紅寶石在雨中閃著妖異的光。他勒住馬韁,沙啞的嗓音穿透雨幕:“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騎士們立刻散開,刀劍出鞘的寒光在蘆葦叢里此起彼伏。楚留香注意到,他們搜查的手法極其專業,每片蘆葦都要撥開細看,連水鳥棲息的草窠都不放過。
就在這時,轎簾被一只纖纖玉手掀開,露出張蒙著黑紗的臉。那女子的聲音像浸過蜜的冰,甜膩中帶著刺骨的寒意:“楚香帥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
楚留香眉峰微挑。對方竟認出了他,而且語氣里帶著十足的把握。他緩緩走出船艙,雨絲在他周身自動繞開,仿佛被無形的氣墻阻隔:“閣下認得在下?”
黑紗女子輕笑一聲,抬手摘下面紗。剎那間,連雨幕都似被她的容光照亮——柳葉眉下是雙含著水光的杏眼,瓊鼻櫻唇恰到好處,只是眼角那顆朱砂痣,添了幾分說不出的魅惑。
“三年前洛陽花會,香帥曾以一片花瓣擊落我發間金簪,難道忘了?”女子指尖輕撫鬢角,那里果然缺了支金步搖,“小女子蘇曼莉,見過香帥。”
楚留香心中一動。蘇曼莉,江南蘇家的三小姐,據說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更一手蘇繡冠絕天下,只是三年前突然銷聲匿跡,江湖傳言她已被卷入魔教紛爭,早已不在人世。
“蘇三小姐芳名,在下如雷貫耳?!彼粍勇暽負踉诖撻T前,“只是不知小姐深夜帶人圍堵,是何用意?”
蘇曼莉沒回答,反而看向他腰間的流螢劍:“香帥的劍還是這般別致,只是不知能否擋得住‘血影教’的‘碎心掌’?”
這句話像驚雷在楚留香腦中炸開——胡鐵花胸前的傷口邊緣泛著青黑色,正是碎心掌的特征!他眼角的余光瞥見艙內胡鐵花的手指又動了動,這次指向的是蘇曼莉轎旁的騎士。
為首的玄鐵面罩騎士突然拔刀,刀身映出的寒光里,楚留香看清了他護腕上的刺青——那是朵盛開的罌粟花,花心嵌著枚銅錢,正是近年在江湖上興風作浪的“金錢幫”標記。
“香帥,交出蘇蓉蓉,饒你不死。”騎士的聲音像兩塊鐵器在摩擦。
楚留香突然笑了:“原來你們找的是蓉蓉??晌胰粽f,我也在找她呢?”
蘇曼莉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香帥不必裝傻。蘇蓉蓉盜走了我蘇家祖傳的‘還魂玉’,那玉佩本是一對,合起來能解開前朝秘寶的地圖,你懷里的半片,想必是她留給你的信物吧?”
楚留香低頭看向懷中胡鐵花攥著的半片玉佩,突然明白過來。蘇蓉蓉的本名里或許就帶著“蘇”字,她與蘇家定有關聯,而胡鐵花定是為了保護她,才被金錢幫的人所傷。
雨突然下得更大了,打在鐵甲上噼啪作響。玄鐵騎士的刀緩緩抬起,刀鋒上凝聚的雨珠突然墜落——這是動手的信號!
楚留香卻比他更快。在刀鋒離鞘的剎那,他已抱起胡鐵花掠回船艙,通時屈指彈出三枚銅錢,精準地打在三名騎士的馬腿上。戰馬受驚直立,騎士們頓時陣腳大亂。
“走!”他低喝一聲,掌風拍在船尾的舵上。烏篷船像離弦之箭沖破雨幕,船頭劈開的浪花濺在追來的騎士臉上,帶著股清冽的酒氣——那是胡鐵花的醉仙葫蘆里漏出的殘酒。
蘇曼莉站在岸上,看著船影消失在煙雨深處,黑紗下的嘴角勾起抹奇異的笑容。她拾起地上那半片染血的玉佩,突然對著雨幕輕聲道:“姐姐,你終究還是回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