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夜,從來不是純粹的漆黑。窗外,霓虹是永不疲倦的鬼魅,將天空染成一片病態的紫紅,光污染頑強地穿透林厭那層薄得可憐的破舊窗簾,在她不足四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投下斑駁陸離、毫無意義的光影。空氣凝滯,帶著老房子特有的、混雜著灰塵、霉菌和若有若無的下水道返味的窒悶氣息。唯一在動的,是她床頭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嚴格來說,是花盆里幾根頑強挺立的尖刺,底下支撐它們的球莖早已干癟發黑,蜷縮成一團丑陋的深褐,像被遺忘在沙漠里千年的木乃伊心臟。
林厭就躺在這片混沌的光影與氣息中央,一張被歲月磨得失去彈性的舊沙發上。她身上蓋著的薄毯皺成一團,一半滑落在地,露出下面洗得發白、印著褪色卡通小熊圖案的舊t恤。她的姿勢堪稱行為藝術般的“癱”:整個人陷在沙發凹陷最深處,四肢以一種絕對放松、或者說絕對放棄的姿態隨意擺放著,一條腿甚至搭在沙發扶手上,腳踝懸空。長發像一團缺乏生命力的海藻,凌亂地鋪散在靠墊上。眼皮半闔著,目光渙散地定在天花板角落一塊頑固的水漬上。那水漬的形狀,看久了,像一張扭曲哭泣的人臉。
手機屏幕在她手邊無聲地亮了又滅,滅了又亮,執著地振動著,發出沉悶的嗡嗡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刺耳。屏幕上跳躍的名字是“張扒皮”——她那恨不得把員工骨髓都榨出來熬油的上司。
林厭連眼珠都沒轉動一下。那嗡嗡聲像一只惱人的蒼蠅,在她耳邊盤旋了幾圈,最終被她大腦里那堵名為“厭煩”的厚重墻壁徹底隔絕。她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耗盡了所有能量的疲憊,抬起一根手指,精準地戳在紅色的拒接圖標上。世界重歸她所鐘愛的死寂。
“麻煩。”兩個字從她沒什么血色的唇間飄出來,輕得像一聲嘆息,瞬間就被房間里凝滯的空氣吞噬了。活著本身就是最大的麻煩。呼吸是麻煩,心跳是麻煩,思考更是麻煩中的麻煩。她的最高理想,就是像那盆仙人掌一樣,安靜地、徹底地干癟下去,融入背景,成為這屋子里一件無人問津的擺設,連腐爛的過程都最好省掉。
饑餓感像一只不依不饒的蟲子,在胃里緩慢地噬咬。她保持著癱瘓的姿勢,只把手臂伸長,指尖在沙發旁的地板上摸索著。冰涼的地板觸感讓她指尖瑟縮了一下,很快,她摸到了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窸窸窣窣一陣響,她從里面掏出一桶紅燒牛肉面。塑料包裝袋上印著的油亮醬汁和飽記牛肉塊,與她手中這桶內容物的蒼白干癟形成了荒誕的對比。她撕開包裝,掀開蓋子,露出里面蜷縮成一團的淡黃色面餅和幾個可憐巴巴的調料包。拿起電熱水壺,壺身輕飄飄的,里面空空如也。她懶得起身去廚房接水,目光在房間里掃了一圈,最終落在茶幾上一個還剩小半瓶的礦泉水瓶上。瓶口邊緣有些可疑的痕跡。
她擰開瓶蓋,將礦泉水直接倒進面桶里。冷水勉強浸沒了面餅的三分之一。她撕開粉包、醬包、蔬菜包,一股腦兒全倒了進去。深褐色的醬料在冰冷的礦泉水里化不開,凝成一塊塊詭異的油斑,漂浮在渾濁的水面上。脫水蔬菜干癟地散落著,像沉船的殘骸。她拿起塑料叉子,隨意地攪動了兩下,讓那渾濁的湯水勉強覆蓋住僵硬的面餅,然后就把叉子插在面餅上,任由它泡著。等待?那太耗費心神了。餓到極致,這坨冰冷、油膩、半生不熟的混合物,自然也能下咽。
手機屏幕又頑強地亮了起來。這次是“媽”。屏幕上那個笑容溫婉的女人頭像,此刻在林厭眼中卻像一張催命符。她眼底掠過一絲比看到“張扒皮”時更深的厭倦和疲憊,那是一種源于血脈、深入骨髓的無力感。指尖依舊精準地劃過紅色圖標。拒接的瞬間,一條新信息迫不及待地彈了出來:
【厭厭,怎么不接電話?媽媽知道你心里苦,可日子總要過下去啊!你王阿姨介紹的那個海歸博士,條件真的特別好,人就在本市,你就當幫媽媽一個忙,去見一面好不好?就吃頓飯,成不成另說……你總這么一個人悶著,媽媽真的很擔心你出事……】
后面還有一大段語重心長、充記焦慮的勸說,林厭一個字都沒看完。屏幕的光映著她毫無波瀾的臉,像照著一尊冰冷的瓷器。出事?她扯了扯嘴角,一個近乎自嘲的弧度。能出什么事呢?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徹底停止這無休止的麻煩罷了。她手指動了動,不是回復,而是直接長按信息,選擇了刪除。動作干脆利落,仿佛抹去的不是母親的擔憂,而是屏幕上一點礙眼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