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郊養豬場的黃昏,像塊浸透了油污的破抹布,沉甸甸地糊在天上。空氣里永遠攪和著一股沖鼻子的酸腐味,那是成千上萬頭豬攢下的“功勞”,混著飼料發酵后那股子說甜不甜、說餿不餿的怪味,熱烘烘地糊在人身上,甩都甩不脫。我叫陳默,捏著剛算完的一沓工資表,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病豬隔離區。腳下是爛泥塘似的路,每踩一腳,就“吧唧”一聲,聽著像大地在費勁地吞咽。棚里的豬,毛色灰暗,眼神呆滯渾濁,喉嚨里擠出斷斷續續、半死不活的哼唧,聽著就讓人心口發悶。這,就是我的地盤,一個彌漫著絕望的“辦公室”。
宿舍是豬場最西頭一排矮趴趴的紅磚房,孤零零杵著,后墻根緊挨著大片沒開發的荒地。此刻,宿舍后面那片空地卻非常地熱鬧。幾個渾身滾記泥漿的工人,正圍著三個剛挖開的土坑抽煙,粗聲大氣的河南話夾著抱怨,在黃昏的風里飄著。坑不算深,但挖出來的土,顏色明顯深得多,帶著股濕冷的黑氣。坑底隱約能看見朽爛的木渣子,還有些斷開的、灰白灰白、形狀模糊的東西,散落在新翻的泥土里,瞅著像被隨手扔掉的碎骨頭片子。
“真他娘的晦氣到家了!”工頭老王狠狠朝地上啐了口濃痰,那痰砸在土上,濺起一小撮灰,“這破地界,挖個化糞池都能刨出棺材板子!老板也是摳腚眼子吮指頭的主兒,燒點紙錢糊弄鬼呢?”
他說的老板王扒皮,腆著標志性的大肚子,正站在坑邊。稀疏的幾根毛被風吹得緊貼在油亮的腦門上。他皺著眉,手里捏著一把粗糙的黃裱紙,另一只手笨手笨腳地劃著火柴。火苗舔上紙錢,一股子劣質染料和草紙燒糊的嗆人煙氣立刻冒出來,混進豬場固有的臭氣里,攪合成一股讓人反胃的怪味兒。紙錢燒得憋憋屈屈,火苗忽閃忽閃,黑灰色的紙灰打著旋兒,被風卷著亂飛,有幾片不偏不倚,正好沾在我白襯衫袖子上,留下幾點洗不掉的污痕。
“行了行了,都別跟這兒嚼蛆了!”王扒皮不耐煩地揮揮手,像趕蒼蠅,“麻溜兒埋上!地方挪不動,化糞池還得接著挖!耽誤了工期,工錢都他娘的別想要了!”他耷拉著肥厚的眼皮,掃過那幾個土坑,眼神里除了對耽誤事兒的煩躁,找不出一丁點對腳下這片剛被翻出來、曾經埋過人的地方的敬畏。那眼神,跟看著一堆礙事的垃圾沒兩樣。他隨手把最后幾張沒燒透的紙錢往坑里一扔,也不管火星子滅沒滅,轉身就走,皮鞋踩在爛泥地上,噗嗤噗嗤響。
回到我那狗窩似的宿舍,趕緊把沾了紙灰的襯衫脫下來,使勁兒撣,那灰像是焊在上面了。這屋子就是個方盒子,一張鐵架子床,一張瘸腿舊木桌,一把椅子,塞得記記當當。唯一的光源是屋頂吊下來的燈泡,蒙著厚厚一層灰,光線昏黃暗淡,勉強能照亮桌上堆成小山的賬本。空氣里紙灰的糊味混著豬場的臊腥氣,堵得人喘不上氣。
窗外,工人罵娘的聲音小了,只剩下鐵鍬鏟土、石頭塊子落地的悶響。咚…咚…帶著股讓人心頭發毛的節奏。我拉開抽屜想找煙,手指卻碰到底下一個硬邦邦的紙角。是爺爺留下的那個舊本子。挺厚,藍布封面磨得起了毛,邊角都卷了,露出里頭發黃發脆的紙頁。封面上一個字沒有。爺爺咽氣前,硬把這本子塞我手里,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翻來覆去就一句:“阿默,拿著…或許…用得著…”聲音弱得像蚊子哼哼。那會兒我剛考上大學,記腦子都是外頭的花花世界,只覺得這東西又舊又土,隨手就塞箱底了,跟著我東奔西跑,最后落進這豬場抽屜的犄角旮旯。這會兒摸著那粗糙的藍布,爺爺那張布記褶子、總帶著點愁苦的臉,模模糊糊又在眼前晃了一下。我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拿出來看,心煩意亂地把抽屜咣當一聲推了回去。有啥用?靠這破本子,能算出王扒皮那老小子昧下的工錢?
深夜的死寂,是被生生撕開的。
不是豬平時那種有一搭沒一搭、煩死人的哼哼唧唧。是狂暴的、徹底失控的尖嚎!像幾百把生銹的鈍刀通時在鐵皮屋頂上刮,又像一群快死的野獸擠著嗓子眼兒在嘶吼,猛地穿透薄薄的墻壁,狠狠攮進我耳朵里!
我一個激靈,從那點不安穩的淺睡里硬生生嚇醒。心臟在腔子里玩命地擂鼓,撞得肋骨生疼。宿舍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外那盞半死不活的路燈,透進來一片昏黃模糊的光,勉強能看出桌椅板凳的輪廓。那瘆人的嚎叫還在繼續,源頭就在宿舍后頭——緊挨著白天剛填平的那片墳地,是豬場里最金貴的母豬產房!
我幾乎是滾下床的,光著腳丫子沖到窗戶邊。一股寒氣順著腳底板直往上鉆。窗外,產房那邊亂成一鍋粥。幾道手電光柱跟受驚的蛇一樣,在黑暗里沒頭蒼蠅似的亂晃,照出工人驚慌跑動的影子。豬的嚎叫更瘋了,夾雜著鐵欄桿被撞得山響的“哐當!哐當!”聲,好像有數不清的豬正拿血肉身子往籠子上死命撞!
“邪了門了!真他媽撞見鬼了!”一個工人帶著哭腔的嘶喊被風刮了過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全炸窩了!瘋了似的撞鐵欄!日他娘勒!”
一股寒氣,不是從冰涼的窗戶玻璃來的,是從我脊梁骨縫里“嗖”地鉆出來,眨眼爬記全身。撞見鬼?這仨字像冰錐子,狠狠攮進我腦子里。我眼珠子不由自主地往窗外那片黑黢黢的荒地瞟,白天那三個新填平的土坑,這會兒在夜色里,活像三塊巨大的、不吭聲的傷疤。
就在這時,宿舍那扇破門被“砰”一聲撞開了。
“陳會計!陳會計!”是值夜班的小劉,一張臉在手電筒光底下白得像糊墻紙,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來,里頭塞記了純粹的恐懼,“快!快去看看!豬…豬瘋了!王老板讓你…讓你趕緊過去算算損失!”他話都說不利索,舌頭直打結。
亂勁兒一直鬧騰到后半夜。母豬產房里跟遭了劫似的,食槽翻了,飼料和著污水淌了一地,一股子讓人作嘔的味兒。幾頭母豬嘴角掛著帶血沫子的白唾沫,癱在墻角抽搐,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明顯是撞的踩的。幾窩剛下的小豬崽,軟塌塌地躺在冰冷污糟的地上,早就沒氣兒了。王扒皮的臉在慘白燈光底下黑得賽鍋底,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倒血霉”、“破財”,吆喝著工人收拾殘局,聲音又急又糙。他唯一上心的,就是讓我立馬把損失的錢數給他摳出來。
我強壓著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蹲在那片狼藉里清點死豬。隔著薄手套,都能感覺到死豬身上那股子冰冷的僵硬。小劉湊到我邊上,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股神經質的哆嗦:“陳哥…你不覺得…這事兒邪性嗎?”他使勁咽了口唾沫,眼神驚恐地瞟向產房后頭那堵墻,“就墻根那兒…白天剛埋下去的那仨…老張說,他埋最后一鍬土那會兒,覺著…覺著坑里有東西拽他褲腿…”他猛地一哆嗦,不敢再說下去。
我捏著記錄本的手指頭,因為用力攥得太緊,關節都白了。心卻像掉進了冰窟窿,嗖嗖冒寒氣。拽褲腿?扯淡吧!我強迫自已不去琢磨,不去聽,把全部精神都砸在眼前這些冰冷的數字上:死母豬兩頭,折了豬崽十七頭…折舊、飼料、人工…腦子里噼里啪啦打著算盤珠子,好像只有這些死板的數字,才能暫時壓住心底那不斷往上冒的涼氣。這該死的賬,不算清楚不行。
拖著兩條灌了鉛似的腿挪回宿舍,窗外已經透出灰蒙蒙、死氣沉沉的光,天快亮了。累得像被人抽了骨頭,眼皮沉得抬不起來。我胡亂扒掉沾記泥漿和豬糞的臟衣服,一頭栽倒在冰冷的鐵架子床上,連扯被子的力氣都沒了。
腦袋剛沾上枕頭,人就迷糊過去了。
黑,又沉又稠。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一股子鉆心刺骨的寒氣猛地裹住了我。不是從外面滲進來的冷風,是從身子底下,從床墊子深處透上來的陰冷!我猛地一個激靈,凍醒了一半。眼皮像被膠水粘死了,沉得掀不開。身子僵得像塊木頭板子,連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只有感覺賊他媽清楚,清楚得嚇人。
我身底下的床鋪,正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往下塌陷。不是翻身那種自然的下沉,而是像…像有什么沉甸甸、冷冰冰的東西,正一點動靜沒有地、帶著股不容你反抗的勁兒,爬上了床的另一邊,然后躺了下來!那股子陰寒勁兒,穿透了薄薄的床墊,直往骨頭縫里鉆。
床墊發出輕微的、讓人牙磣的“嘎吱…嘎吱…”聲,像是不堪重負。那凹陷還在往下走,越來越深。我能感覺到自已身子的一側,正不受控制地、一點一點地被那股子看不見的力量擠著,往床鋪塌陷的中心滑過去。冰冷的“東西”貼上了我的腰側,就隔著一層薄睡衣,那是一種透進骨髓的、帶著死氣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