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麻將聲像一群不知疲倦的知了,嗡嗡地戳著黃昏的薄暮。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尖利的叫牌聲,偶爾爆出的一陣哄笑或爭執,混著劣質煙草的辛辣氣味,穿透出租屋單薄的玻璃,頑固地鉆進陳志遠的耳朵里。他坐在唯一的光源下——一盞纏記電線、懸在斑駁木桌上方的老式白熾燈,正把全部心神釘在鋪開的圖紙上。
燈光昏黃,在他花白的鬢角和緊鎖的眉間投下深重的陰影。粗糙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握著鉛筆而微微泛白,指腹和虎口處,是多年與鋼鐵打交道磨出的、洗不掉的深色油污和硬繭。圖紙上,一個風力發電機軸承的三維剖視圖被精細地勾勒出來,復雜的線條標注著尺寸和公差要求。他的筆尖懸在一個關鍵部位,反復描摹,又輕輕擦去,留下淡淡的灰色印痕,像心頭盤桓不去的疑慮。桌角,一個磨損得看不清原色的鋁制飯盒敞著口,里面躺著半個冷硬的饅頭。
筆尖再一次停在圖紙一處微小的結構連接點上。002毫米的誤差要求,在腦海里反復計算、模擬,卻始終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無法精準落定。這該死的、令人煩躁的窒息感!他煩躁地摘下鼻梁上那副用膠布纏著一條腿的老花鏡,用力揉了揉酸脹的眼窩。額角那道不知何時留下的、淺淡的舊疤在昏燈下若隱若現。視線下意識地掃過桌面,落在那柄橫躺在圖紙邊緣的扳手上。扳手老舊的金屬表面早已失去了光澤,蒙著一層薄灰,木柄也裂開了細紋,像一件被遺忘在角落的、不合時宜的古董。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又刺耳的鈴聲撕裂了房間的沉悶,也打斷了他艱難推進的思路。
是那部屏幕碎裂、用透明膠帶勉強固定住的舊手機在震動嗡鳴。屏幕上跳躍的名字——“陳琳”。
陳志遠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沉甸甸的,帶著出租屋里陳腐的空氣味道。他接起電話,聽筒剛貼近耳朵,女兒那熟悉又帶著明顯不耐的聲線便如冰錐般刺了進來,沒有絲毫鋪墊,也省略了所有稱呼。
“錢呢?今天最后一天了!聰聰機器人編程班的學費!老師群里我三遍了!”
陳琳的語速又快又急,每一個字都像是被硬生生擠出來的,“別跟我說又忘了!上次美術班的顏料錢拖了多久?孩子在外婆面前都抬不起頭!”
陳志遠的嘴唇無聲地蠕動了一下,那句幾乎要脫口而出的“爸爸最近手頭……”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喉頭一個艱難的滾動。他沉默著,目光重新落回圖紙上那個讓他卡殼的連接點,仿佛那冰冷的線條能吸走此刻的難堪。窗外的麻將聲浪似乎更高了,夾雜著一個男人粗啞的吆喝:“碰!清一色!給錢給錢!”
這喧囂像一層厚厚的、油膩的膜,緊緊裹住了他,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握著手機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再次泛白。聽筒里,女兒催促的尾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煩躁,還在空氣中尖銳地懸著。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嘈雜與催促聲中,陳志遠的視線越過那冰冷的圖紙,越過蒙塵的扳手,恍惚地飄向了窗外沉沉的暮色。眼前出租屋昏暗逼仄的景象開始扭曲、模糊、褪色……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
刺眼的,是二十七年前機械廠車間頂棚那排慘白的日光燈管發出的光,冰冷,毫無溫度。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機油、冷卻液和金屬粉塵混合的味道,那是他曾經無比熟悉、甚至帶著點親切的“工業氣息”。此刻,這氣息卻像凝固的鉛塊,沉沉地壓在胸口。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胸前別著那枚還帶著嶄新光澤的“技術標兵”紅底金字的獎章。獎章硬硬的邊緣硌著皮膚,那點微小的刺痛卻奇異地帶來一絲真實的慰藉。這是他連續三年在廠里技術大比武中拔得頭籌的證明,是他無數個日夜伏在車床邊、圖紙上與冰冷鋼鐵對話的勛章。汗水順著年輕飽記的額角滑下,他站得筆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技術尖子的驕傲,等待著屬于他的表彰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