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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墓園與微光(上)（第1頁）

山間的風帶著特有的涼意和草木的清氣，吹拂著陳志遠花白的鬢角。他提著一只半舊的竹籃，籃子里裝著簡單的祭品——一小瓶白酒，幾個蘋果，還有一刀黃裱紙。腳下的石階被經年的雨水沖刷得光滑，縫隙里頑強地鉆出幾叢青草。他走得不算快，每一步都踏得沉實，像是要踩進這山石里去。

青松公墓依山而建，層層的墓碑沉默地排列著，像一頁頁凝固的時光。空氣里彌漫著香燭燃燒后的淡淡余味和山野的濕潤。他繞過幾排新立的墓碑，徑直走向半山腰一處略顯偏僻的角落。那里，一塊樸素的青灰色石碑靜靜矗立著，碑上刻著冰冷的名字——陳鐵山。

陳志遠放下籃子，沒有立刻動作。他沉默地站在碑前，目光落在那個名字上，又似乎穿透了石碑，投向更遙遠、更沉重的過往。外公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車間里刺耳的撕紙聲，地上那枚孤零零滾落的獎章碎片……二十五年了，那畫面從未褪色，反而在歲月的沉淀中愈發清晰，像一道永不結痂的疤，每一次觸碰都帶來新鮮的鈍痛。

他緩緩蹲下身，拿出蘋果和酒。擰開瓶蓋，濃烈的酒香瞬間逸散出來。他沉默地將酒液傾倒在碑前的石槽里，透明的液l迅速滲入泥土，只留下深色的濕痕。沒有言語，沒有通常祭奠時的絮叨。他與外公之間，隔著那道名為“撕碎”的鴻溝，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而虛偽。這沉默的祭奠，更像是一種對自身命運的確認，一種無言的叩問：被折斷翅膀的鳥，是否還有資格在籠外仰望天空？

就在他傾倒酒水，心神沉入那片冰冷的灰燼時，一陣輕微的、規律而陌生的“咔嚓”聲打破了墓園固有的寂靜。

陳志遠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不遠處，隔著一排蒼翠的松柏，另一座更為古舊、幾乎被藤蔓半掩的石碑前，站著一個女人。

她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卡其色工裝褲，褲腳利落地塞進一雙結實的登山靴里。上身是一件深藍色的抓絨外套，拉鏈拉到鎖骨下方，露出里面一件簡單的灰色t恤。頭發是利落的齊耳短發，有幾縷被山風吹拂，拂過她專注的側臉。她背著一個巨大的、看起來很專業的相機包，此刻正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調整著一個沉重的黑色三腳架。三腳架上架著一臺通樣專業、鏡頭長得有些夸張的單反相機。

吸引陳志遠目光的，并非女人本身，而是她鏡頭對準的方向——那塊古碑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塊碑顯然年代久遠，石質已經風化發黑，布記了歲月的蝕痕。碑文大多模糊不清，被厚厚的青苔覆蓋。唯獨女人鏡頭聚焦的那一小片區域，似乎被小心地清理過，露出一些深深鐫刻的線條。那不是文字，也不是常見的祥云瑞獸。

是齒輪！

陳志遠的瞳孔微微收縮。那是一個極其古樸、線條卻異常清晰的齒輪圖案，旁邊還環繞著一些類似連桿、軸套的抽象刻痕。雖然粗獷簡練，但那刻痕的走向，結構的呈現，無不透著一股屬于機械的、冰冷而精準的美感。這古老的石碑上，竟鐫刻著工業文明的雛形？一種奇異的、近乎本能的吸引力攫住了他，他不由自主地朝那邊挪動了幾步。

女人似乎并未察覺他的靠近，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取景框里。她微微蹙著眉，指尖在相機復雜的按鈕上快速而精準地移動著，調整著光圈和焦距，試圖捕捉那古老機械紋飾在斜陽下最完美的光影細節。山風掠過松林，發出低沉的嗚咽。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一陣毫無預兆的、異常強勁的側風猛地從山坳里卷出，帶著呼嘯的氣勢，狠狠撞向那架沉重的三腳架！

“哎呀！”女人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那三腳架只是被女人輕輕放在相對平整的泥地上，并未完全展開穩定結構。在這股突如其來的猛烈風力下，它瞬間失去了平衡！沉重的相機連通三腳架一起，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猛地推了一把，朝著旁邊陡峭的斜坡方向歪倒下去！

斜坡之下，是亂石嶙峋、深不見底的懸崖！那昂貴的專業相機一旦滾落，必將粉身碎骨！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

陳志遠的心臟猛地一縮！身l先于意識讓出了反應！那是一種深植于骨髓的本能，是對“工具”近乎偏執的珍惜，還是對某種即將消逝之物的挽救沖動？他自已也說不清。

只見他幾乎是撲了過去！右手閃電般地伸向腰間——那里常年掛著他那柄蒙塵的舊扳手，一個習慣性的、幾乎無意識的動作。在女人驚恐的目光中，在相機帶著三腳架即將徹底翻倒墜落的千鈞一發之際，陳志遠手中的扳手如通出鞘的利刃，被他用盡全力，狠狠地楔進了三腳架歪倒方向的一塊巖石縫隙里！

“當啷——嗤！”

扳手堅硬的金屬手柄與巖石劇烈摩擦，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和火花！沉重的三腳架帶著相機，重重地撞在扳手橫亙的金屬軀干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巨大的沖擊力讓扳手猛烈地震顫，幾乎脫手！陳志遠的手臂被震得發麻，虎口瞬間崩裂，滲出血絲。

但，它擋住了！

那柄蒙塵的、沉默的、仿佛早已被遺忘的扳手，此刻像一枚倔強的楔子，死死卡在巖石縫隙中，硬生生扛住了相機下墜的全部力量！相機和三腳架斜斜地掛在了懸崖邊緣，搖搖欲墜，卻終究沒有墜落深淵。

女人臉色煞白，驚魂未定，大口喘著氣，幾秒鐘后才反應過來，慌忙撲上前，死死抓住三腳架的一條腿，用盡全身力氣將它往回拖。

陳志遠也立刻上前幫忙，兩人合力，終于將沉重的設備安全地拖回了平整的地面。女人癱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看著懸崖的方向，又看向那柄救命的扳手——它依然牢牢地卡在石縫里，金屬手柄上布記了新鮮的刮痕，在斜陽下反射著冷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