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熱了,蟬也吱哇吱哇亂叫,太陽火辣起來。
高菊花到新陽已經三個月了,四嬸的肚子越來越大,鍋一樣的扣在前面。她看著膽戰心驚,越發小心照顧,四叔忙的很,晚上睡覺都是她在四嬸旁邊打地鋪,四嬸一翻身她就會醒。
好在苦盡甘來。
四嬸生了個男孩,雖然皺皺巴巴的,丑丑的,黑黑的,但是四叔笑得見牙不見眼的,眉間的豎紋都淡了。
他還特意給爹寫了封信報喜,也寫了菊花的精心照顧。
趁著高興,菊花也把她給妹妹們寫的信一起寄了回去,這是她寫的第一封信,之前一直不敢寫,也沒有時間寫,信里寫了她在這里的見聞,也寫了對兩個妹妹的思念。信紙末尾,她畫了一列小小的火車,車窗里探出三個腦袋。她想寫:姐先探路,你們也一起。
但是沉吟許久,不知為何,她沒有寫。
或許,她知道當時的一切不過是謊言罷了,她做不了家里的主。
很快,她把這些甩到了腦后,她的重心,是照顧四嬸和新生命。如今,她更是這個家里最得力的人:天剛蒙蒙亮,她就挎著籃子去菜市場,熟練地比價、挑揀,把最新鮮的一口,最有營養的一口帶回去。從家屬院到市場的一條路,她走了無數遍,輕車熟路,連路邊的梧桐都熟悉她了。
回家后無非就是煮飯,打掃衛生,帶孩子,雖然雞毛蒜皮,但她樂在其中。小堂弟流著口水,張開無齒的嘴巴,笑聲像剛下蛋的母雞,轟隆轟隆的,落在她心里。
下午往往她可以自由活動兩個小時,她在這新奇的,繁華的都市里行走,觀察,看到了很多不一樣。她很欣喜,這井井有條的生活,干凈整潔的生活讓她覺得,她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生活本該如此。
四嬸看她盡心盡力,也給她做了新衣服,她還跟鄰居學會了梳城里姑娘時興的辮子。
起初她總低著頭,但漸漸昂起來頭了。窗外的梧桐綠了又黃,黃了又落,又爆出新芽,越長越茂盛了。她來新陽縣已經兩年,她也和這樹一樣,脫胎換骨了。
她喜歡照鏡子,鏡子里的姑娘梳著油亮的辮子,穿著時興的裙子,完全褪去了那些鄉土的痕跡,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城里姑娘了,她也很快學會了當地方言,能天衣無縫在一眾本地人當中交談了。
兩年,她還認識了一個本地青年。
說來也巧,那個在火車上扶過她的青年,竟就住在家屬院隔壁的供電局宿舍。他叫丁建軍,主業是抄電表,帆布包里總裝著個小本子和鉛筆,走哪兒都背著。
第一次在菜市場撞見時,他正踮著腳夠電線桿上的電表箱,藍布工裝的后背洇著片汗濕的印子,看見她,手里的鉛筆“啪嗒”掉在地上。“是你?”他撿筆時抬頭,臉漲得通紅,“那天火車上……”
“我記得你。”菊花也紅了臉,攥著菜籃的手緊了緊。
自那以后,建軍總找著理由在菜市場偶遇她,陪她走到家屬院的外面,找著由頭送她。也有時給她捎點東西,“回了家一趟,家里給我攢了很多雞蛋,我一個人吃不完,順便給你侄子吃點兒吧”,有時舉著個手電筒,“單位發的,用不上,給孩子照個亮”。
四嬸知道了,四處打聽,直樂:“這小伙子,心眼實。”菊花聽著,總是不接話,但臉上的紅暈是騙不了人的。
后來,丁建軍登堂入室了,有時就會給四叔戴點酒,蹭一頓飯。他會坐在廚房門口的小馬扎上,幫她摘菜,陽光落在他發梢,菊花看見他黑黑的手,聽見自己心跳蓋過了鍋里的咕嘟聲,倒比說什么都熱鬧。
秋末時,菊花攢了幾個月的錢,去燙了頭發,建軍在市場看見她的時候,嘴巴張大,手里的包“啪”地掉在地上。“真好看。”他撓著頭笑,露出兩排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