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一天過去,后半夜,孩子終于睡沉了,丁建軍的鼾聲也變得均勻,屋里只剩下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菊花卻睜著眼,盯著窗戶漏進來的光,剛好照在梅花的木板床上。
梅花躺在床板上,背對著她。月光鉆進來,在她背上劃下一道細細的影子。她突出的肩胛骨,像斷掉的樹茬子,支在身上,把衣服撐起來。
梅花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頭發規規整整束在腦后,好像隨時要起來干活一樣。
丁家的房子破舊狹窄,之前一共兩間房,老大建軍結婚后新起了一間,釘在院子里,給弟弟建民住。
菊花兩口子住原來的那間,陽光被新房子擋住的那件。孩子出生之后,放一張搖籃,就顯得逼仄了,但也能將就。等到梅花來,沒有地方住,只能在房間墻角搭一張臨時的床。
說是床,其實就是兩張長凳架著塊舊木板,鋪層稻草,再墊條打了補丁的舊棉被。
孩子小,隔三差五就哭,餓了、尿了、或是被丁建軍的鼾聲吵到,一哭就停不下來。梅花覺淺,孩子一哭,她就起來照顧。
丁建軍雖說是姐夫,可總歸是個男的,總有些不便。他夜里起夜,迷迷糊糊地摸黑下床,鞋跟常踢到梅花的木板床,“哐當”一聲驚得人心臟亂跳。他又愛酒,回來睡覺,濃重的酒氣混著汗味填滿房間。
她都不適應,更別提還是個小姑娘的梅花了。
一次姐妹倆剛開門,就撞見丁建軍光著膀子,梅花的臉騰地紅到脖子根,轉身就跑,半天不敢進屋。
菊花罵他,卻無濟于事。
兩口子拌嘴的時候,梅花更是連呼吸都不敢。那次她和丁建軍又因為喝酒吵嘴。
她說:“你就不能少喝點酒”。
丁建軍大吼“你懂什么?蹬鼻子上臉。”
她正準備還嘴,突然看見梅花躺在木板上,像被釘住似的,緊閉雙眼,死死攥著被角。
她就住嘴了。
她難,妹妹更難。種種不便,但梅花這一年多的時間,什么都沒說。
月光沿著窗戶的縫隙游走,菊花還在盯著妹妹。
木板床窄得很,她顯然沒睡安穩,時不時會悄悄調整姿勢,每動一下,板凳就發出“吱呀”的輕響,她立刻就停了,過好一會兒,才敢再換個姿勢。她大概是壓麻了胳膊,想往外側挪挪,又猛地收了回去,像是怕碰出聲響,最后只是把胳膊從被子里抽出來,輕輕按了按。
菊花的目光落在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這雙手每天泡在冷水里洗蒸籠布,在案板上揉面團,指節都磨出了厚厚的繭。
她嘆了口氣。這一年多,梅花跟著她起早貪黑,沒吃過一頓安穩飯,沒睡過一個囫圇覺,連件新衣裳都沒添過,身上那件衣服,還是去年從家里帶來的,袖口磨破了,她就自己縫了個邊。
她知道,那個憨憨的,干活累了會往她懷里鉆,撒嬌說“姐,我腿疼”的孩子突然長大了。梅花看到了自己的不容易。再也不說一句“累”。
她實在欠這個妹妹太多了。
但早餐攤離了梅花,就像蒸籠沒了籠屜,散了架。丁母刁難她,丁建軍醉醺醺地不管事,孩子又小,她一個人,撐不住。
“嗚……”懷里的孩子突然哼唧了一聲,菊花趕緊拍著他的背。孩子的小臉瘦瘦的,黃黃的頭發貼在額頭上,自從生下來,就沒怎么胖過。她低頭親了親孩子的額頭,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又酸又沉。
指尖劃過孩子柔軟的頭發,心里漸漸有了個模糊的念頭——得讓梅花心甘情愿地留下
。
第二天一早,菊花天不亮就起了。她輕手輕腳地摸黑到灶房,把煤爐捅旺,開始和面。面盆在案板上“咣當”響了一聲,她立刻停住,側耳聽了聽里屋的動靜,才又繼續揉面,只是動作輕了許多。梅花也還是跟著起來,她不因為和姐姐吵架而怠慢,她把袖子挽得老高,露出的胳膊上,都是蹭的面粉印子。
攤前忙起來時,梅花依舊是那個利落的樣子:給顧客遞包子時,會笑著說“剛出籠的,熱乎”;找零錢時,指尖在錢匣子里飛快地捻,分毫不差;見孩子在竹筐里哼唧,就騰出一只手,輕輕拍著筐沿哄。可她不看菊花,兩人遞東西時,眼神總錯開,像兩條平行線,明明挨得近,卻碰不到一起。
有回蒸包子的水開了,蒸汽“噗噗”地冒,菊花伸手去掀籠屜,燙得“嘶”了一聲。
梅花幾乎是本能地遞過一塊濕布,手剛碰到菊花的胳膊,又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去,轉身去給顧客盛稀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