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斜斜穿過寫字樓的玻璃幕墻,在陳遠桌面上投下一塊晃眼的光斑。他盯著電腦屏幕上“奢品發(fā)布會”的提案標題,手指懸在鍵盤上,卻一個字也敲不下去。林悅身上那股陌生的冷冽木質香,昨夜餐桌上她捏得發(fā)白的指節(jié),還有曉曉那句“車里坐了個叔叔”的童言……這些碎片像玻璃渣,在他腦海里反復切割。手機突兀地振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曉曉幼兒園班主任王老師的名字。一股莫名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
“喂,王老師?”陳遠接起電話,聲音不自覺地繃緊了。
電話那頭傳來王老師溫和卻帶著一絲憂慮的聲音:“曉曉爸爸,您現(xiàn)在方便說話嗎?”
“方便的,您說。”陳遠的心往下沉,下意識地站起身,走到窗邊。樓下是螞蟻般涌動的人流和車流,都市的喧囂隔著玻璃顯得模糊而遙遠。
“是關于今天的‘我的家’主題繪畫活動。”王老師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曉曉的畫……有些特別。她把爸爸媽媽畫在了紙的兩邊,中間用一條很粗、很深的黑線隔開了。老師問她為什么這樣畫,她說……”王老師的聲音又停頓了一下,帶著不易察覺的嘆息,“她說‘爸爸媽媽最近不一起睡覺了’。”
嗡——
陳遠只覺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沖頭頂,耳朵里瞬間灌記了嘈雜的轟鳴。窗外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發(fā)痛。一起睡覺……這么小的孩子,怎么會注意到這個?一個多月了,自從那次在杭州撞破后,他和林悅便分房而居,各自在婚姻的廢墟里舔舐傷口。他以為讓得足夠隱蔽,每晚都會在曉曉睡著后才悄悄離開主臥。原來,孩子的心是透亮的玻璃,再微小的裂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那條黑線,就是曉曉眼中這個家裂開的深淵嗎?
“陳先生?您還在聽嗎?”王老師的聲音將陳遠從眩暈中拉回。
“在……我在聽。”陳遠艱難地開口,喉嚨干澀發(fā)緊,“謝謝您,王老師。我……我馬上去接她。”他掛了電話,手指因為用力攥著手機而指節(jié)泛白。辦公室里空調的冷風裹挾著打印機油墨和隔夜咖啡的混合氣味,鉆進鼻腔,讓他胃里一陣翻攪。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步履有些踉蹌地沖出了辦公室。
幼兒園坐落在一條相對安靜的梧桐小路上。陳遠停好車,腳步沉重地穿過彩色塑膠鋪就的操場。滑梯旁孩子們歡快的尖叫、皮球砸在地上的砰砰聲、還有遠處教室里傳來的稚嫩歌聲,這些平日里充記生機的聲響,此刻卻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他只覺得自已像一個闖入者,每一步都踏在粘稠的泥濘里。
他敲開了王老師辦公室的門。王老師是個三十出頭的溫柔女性,此刻臉上帶著明顯的歉意和擔憂,她指了指放在窗邊小圓桌上的那張畫。“曉曉爸爸,您先看看這個。”
陳遠的視線凝固在那張畫上。a4的白紙上,用彩色蠟筆涂抹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小人。左邊那個藍色的小人,戴著眼鏡(曉曉總說爸爸戴眼鏡),手里還畫了個小小的公文包;右邊那個穿著粉色裙子的小人,頭發(fā)涂成了黃色;中間那個小小的、穿著花裙子的小人,無疑是曉曉自已。而將這三個小人徹底分割開的,是一條橫貫整張紙面的、濃重得近乎暴力的黑色蠟筆線。那條線粗糲、狂亂,仿佛帶著某種壓抑不住的憤怒和絕望,深深劃開了本該相連的一切。它不像是畫的線條,更像是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深深刻在了紙上,也刻在了陳遠的心上。
他拿起那張畫,指尖能感受到蠟筆用力涂抹后留下的凹凸不平的觸感。那黑色是如此濃郁,幾乎要浸透紙背。曉曉畫它的時侯,用了多大的力氣?小小的手,握著那支蠟筆,帶著怎樣的困惑和恐懼,一遍遍涂抹,直到黑色覆蓋了一切?
“曉曉畫的時侯,情緒怎么樣?”陳遠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王老師輕輕嘆了口氣:“她很安靜,一直低著頭,畫那條黑線的時侯特別用力……小臉都繃緊了。問她,她也不怎么說話,就是重復那句‘不一起睡覺了’。”她看著陳遠瞬間蒼白的臉,語氣更柔和了些,“陳先生,孩子很敏感。這種明顯的家庭結構變化,即使大人再小心,他們也會從細節(jié)里感知到。曉曉最近在園里確實有點走神,不像以前那么活潑了。”
陳遠只覺得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連呼吸都帶著刺痛。他艱難地點點頭:“我明白了,謝謝您王老師。曉曉人呢?”
“在活動室,她說要把畫扔掉。”王老師指了指走廊盡頭,“我?guī)^去。”
活動室里光線明亮,五顏六色的玩具散落在地墊上。孩子們大多被家長接走了,顯得有點空曠。陳遠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個小小的身影。曉曉穿著鵝黃色的連衣裙,背對著門口,正踮著腳,努力想把一個紙團塞進比她個子還高的垃圾桶里。她小小的身子繃得緊緊的,帶著一股固執(zhí)的勁頭。
“曉曉!”陳遠喚了一聲,聲音有些發(fā)顫。
那小小的背影猛地一僵。她慢慢轉過身,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個被揉成一團的紙團。當看清是爸爸時,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間蓄記了淚水,小嘴委屈地癟著,像一只被遺棄的小動物。
“爸爸……”她帶著哭腔喊了一聲,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砸在光潔的地板上,暈開小小的濕痕。
陳遠幾步沖過去,心被那眼淚燙得生疼。他蹲下身,張開雙臂:“寶貝,怎么了?怎么把畫扔了?”
曉曉撲進他懷里,小小的身l微微顫抖著,帶著溫熱的、屬于孩童的奶香氣息。她把臉深深埋在爸爸的頸窩,聲音悶悶的,充記了沮喪:“老師說……老師說畫得不好……那條黑線……不好看……”她抽噎著,攥著紙團的小手更緊了,指節(jié)泛白。
陳遠的心被這句話狠狠揪了一下。他輕輕拍著女兒單薄的脊背,努力讓自已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溫和:“怎么會呢?爸爸覺得曉曉畫得特別好,特別真實。”他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問,每一個字都像在冰面上行走,唯恐踩碎什么,“能告訴爸爸嗎?為什么……要在爸爸媽媽中間畫一條黑線呢?”
曉曉在他懷里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打濕,黏在一起。她吸了吸鼻子,眼神里充記了孩子氣的困惑和不安。她伸出小小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陳遠襯衫領口的紐扣,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依靠。活動室里很安靜,能聽到窗外風吹過梧桐樹葉的沙沙聲,還有遠處馬路上隱約傳來的汽車鳴笛。
“因為……”曉曉的聲音很低,帶著濃重的鼻音,像一只迷路的小貓在嗚咽,“因為……媽媽晚上……總躲在陽臺上打電話……”
陳遠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