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陽鎮的土
我叫魏珩,腳剛沾了櫟陽鎮的土,就知道這里的每一條街巷,都不會對我心軟。
正街最寬,青石板光溜溜的,綢緞莊的伙計掃街時,掃帚總往我腳邊劃,藥鋪的掌柜隔著門簾瞥我一眼,那眼神比寒風還冷。衙門的石獅子張著嘴,像要吞了我這樣的人,我路過時,連喘氣都得憋著。
木作街飄著木屑和鐵屑味,木匠師傅見我蹲在墻角,會抬腳把碎木頭踢進溝里;粉漿街的米香纏在鼻尖,店家倒泔水時,故意讓桶沿擦著我的膝蓋,渾濁的水濺在褲腿上,凍得我一哆嗦。布行街的藍靛布晾在竹竿上,染坊的伙計看見我,就用竿子把布往高處挑,仿佛我身上的破襖會弄臟了那片顏色。
我住在瓦碴巷盡頭的破廟里。頭一晚蜷在供桌下,聽著巷子里野狗的吠聲,渾身發抖。這廟的院墻塌了半邊,正殿的門只剩個空框,風灌進來像鬼哭。
櫟陽鎮的土
這種生活持續了三四年到我九歲我在櫟陽鎮的泥里滾了三年。
九歲那年,陳先生的腿還能勉強拖著走,我就牽著他的袖管,在瓦碴巷口曬太陽。他教我認“天”“地”“人”,字寫在撿來的廢紙背面,墨是鍋底灰混著井水調的。有回寫“人”字,我的手抖得厲害,他攥著我的手往紙上按,“筆要沉,人要穩”,話音剛落就猛咳起來,咳得背都駝成了蝦米。那天我第一次學著去粉漿街蹲守,等店家倒泔水時搶了半塊帶餿味的米糕,塞給先生時,他盯著我被踢紅的膝蓋,半天沒說出話。
十歲的冬天來得早,井臺結了冰,我去打水時摔了跤,木桶裂了道縫。只能用破碗一趟趟往破廟挪,水灑在衣襟上,凍成了冰碴。陳先生的咳嗽越來越重,夜里總蜷在草堆里哼,像被風刮的破鑼。我開始往牲畜街跑,幫人牽牲口、掃糞便,換些別人不要的麥麩。有回被馬踢了胸口,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趕車的漢子只罵了句“晦氣”,甩甩鞭子走了。我爬起來摸了摸懷里的麥麩,沒灑,就咧了咧嘴——先生能喝上稠點的糊糊了。
十一歲那年麥收,天熱得連風都帶著火。我幫西頭王大戶割了半晌麥子,換了兩個熱窩頭,揣在懷里往破廟走。路過粉漿街拐角,見個穿青布褂子的婦人正蹲在地上,手里的竹籃倒了,里面的咸菜壇子摔裂了縫,黃澄澄的湯汁浸了一地。
她不是那種穿綾羅綢緞的富戶,就是鎮上開雜貨鋪的劉嬸,平時總在柜臺后撥算盤,見了我這種撿破爛的,頂多是眼皮抬一下,不笑,也不趕。此刻她卻紅著眼圈,手指在地上劃來劃去,嘴里嘟囔著:“剛還在的……給娃交束脩的錢……”
我往旁邊挪了挪腳,鞋底蹭到個硬紙包。彎腰一撿,油紙裹得緊實,捏著能感覺到里面銅錢的棱角,估摸著有十幾個銅板。
旁邊賣菜的老漢瞥了一眼,沒說話,只顧著用扇子扇自己的菜。我捏著紙包,懷里的窩頭還溫乎——陳先生的咳嗽又重了,這些錢夠買些好點的草藥。可劉嬸那慌神的樣子,像丟了魂似的,讓我想起爹還在時,我弄丟了私塾的書,他也是這副模樣。
“劉嬸,你看看這個?”我把紙包遞過去,聲音干巴巴的。
她抬頭看見是我,愣了一下,接過紙包捏了捏,眼圈更紅了,手忙腳亂地打開看,嘴里連聲道:“是這個!真是這個!多謝你了,娃……”她想從里面數兩個銅板給我,又覺得不妥似的,轉身從旁邊攤子上買了塊剛出爐的玉米餅,塞到我手里,“拿著,熱乎的。”
玉米餅帶著焦香,我揣進懷里,能感覺到那點溫度。她已經收拾好竹籃,快步往街那頭走了,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我一眼,點點頭,算是再謝過。
回到破廟,我把窩頭遞給陳先生,自己啃起玉米餅。他見我吃得香,問:“今天運氣好?”
“幫劉嬸撿了個紙包,她給的。”我含糊地說。
陳先生沒再問,只把自己手里的窩頭掰了一半給我,“多吃點,下午教你寫‘守’字。”
他調墨時,我看著他佝僂的背,忽然覺得懷里的玉米餅,比平時任何時候都要暖。
十二歲那年,我已經比瓦碴巷的石碾子高了半個頭。手上的繭子結了一層又一層,能攥住木匠鋪扔的鈍斧頭,幫人劈柴換兩個銅板。陳先生的眼睛花了,看字要湊到鼻尖前,卻仍堅持教我寫“韌”字。“你看這字,像不像拉滿的弓?”他的手指在紙上劃著,“再難,也得繃住。”
這幾年,櫟陽鎮的街巷被我踩得更熟了。木作街的碎木頭能堆成小垛,粉漿街的店家見我不再踢泔水桶,只遠遠啐一口;布行街的老婆婆會把彈剩的棉絮用布包好,等我路過塞過來,不說話,只擺擺手。張爺偶爾還會念叨那個白衣修士,說他要是還在,定能治好陳先生的咳。我蹲在槐樹下聽著,手里攥著剛劈柴換來的兩個銅板,心里清楚——哪有什么修士?能靠的,只有自己這雙在瓦碴里磨硬的腳。
破廟里的供桌被我用撿來的木板補過三次,草席換了五張。每個夜里,我都能聽見先生在夢里喊“魏掌柜”,聲音輕得像羽毛。我摸著手里的碳條,表面被體溫焐得有些溫熱——先生說的“韌”,大抵就是這樣,在泥里扎根,在風里不折,哪怕活得像瓦碴巷的碎瓦片,也得在地上壓出個印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