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風吟,硯底光沉
夜色像缸濃得化不開的墨,把山路染得伸手不見五指。十三歲的魏珩背著個舊竹簍,站在岔路口直喘氣,竹簍的篾條勒得肩膀生疼,草鞋磨穿的洞露出腳趾,在碎石上蹭出細碎的紅痕。
左邊的路扎進黑黢黢的林子,枝椏在頭頂纏成密網,風鉆進去就變成嗚咽,像老廟里漏風的窗紙在哭。右邊是條被踩出的小徑,土面上印著些模糊的腳印,被露水浸得發烏,最遠的那幾個已經淡得快要看不見了。
他抬手抹了把汗,指尖劃過xiong口時,忽然頓住。那處皮肉之下,藏著個特殊的存在——半月前從老廟出發時,先生最后攥在手里的硯臺,后來不知怎的就融進了骨血,摸不著形狀,卻總在他慌神時,漫出一點暖,像先生從前放在他頭頂的手。
此刻那暖意卻沉睡著,靜得像老廟香爐里冷透的灰。
魏珩抬頭望,天上的云厚得壓人,連星子都藏得沒影。風卷著草屑往領子里鉆,涼颼颼的,遠處不知什么地方傳來幾聲獸吼,聽得他后頸的汗毛直豎。竹簍里的麥餅硬得硌腰,用粗麻紙包著,是臨走前村里阿婆塞的,說“路上墊肚子,比啥都強”。
左邊的路飄來潮氣,許是近水;右邊的路看著常有人走,可萬一……他越想心越亂,腳像釘在原地,挪不動半步。
就在這時,xiong口忽然輕輕顫了下,像有片羽毛掃過。恍惚間,他仿佛又看見先生躺在老廟的草堆上,氣息微弱得像風中殘燭,枯瘦的手指卻還在那方硯臺上慢慢劃著,聲音氣若游絲,混著窗外的風聲:“路迷了……且看硯底那點光……光不響……便隨念想輕輕往……”
那時他只顧著哭,沒懂這話的意思。直到先生的手垂下去,硯臺“咚”地落在稻草上,沾了層灰。后來這硯臺融進了他的身體,他才漸漸明白,先生說的“光”,原不是真的光亮。
魏珩深吸一口氣,按住xiong口。那處安安靜靜的,沒有暖意,沒有異動,像在說“你自己定”。他盯著右邊的路,一片枯葉被風卷著,晃晃悠悠落在路中央,轉了兩圈,穩穩地停住了。
“路迷了,且看硯底那點光……”他對著空氣念出先生的話,念完忽然笑了,“光不響,便隨念想輕輕往。”
腳邁出去的瞬間,xiong口那點沉睡著的暖意忽然漾開,像滴墨落在水里,慢慢暈開溫柔的圈。草鞋踩在shi土上,發出“噗嗤”的輕響,竹簍里的麥餅跟著晃,硌得腰有點疼,卻讓人踏實。
走了沒幾步,身后傳來“咔啦”一聲,是塊小石子從左邊路口的樹根下滾出來,橫在岔路中間,像個被人忘了的記號。魏珩沒回頭,腳步反倒更穩了些。
又走了小半個時辰,路邊的樹漸漸稀了,前頭林子里忽然亮起一星火光,在風里搖搖晃晃。他放慢腳步,手摸到腰間的竹片——那是從老廟的竹椅上拆的,先生說“遇著難處,別慌,往實在處使勁”。
越近,越能聽見人聲。有個大嗓門在罵娘,火氣沖得很,還有個姑娘在抽鼻子,哭哭啼啼的,纏在風里。
繞過一叢帶刺的野薔薇,眼前豁然亮了。
林子邊陷著個土坑,半人來深,坑底坐著個矮胖漢子,三十出頭的樣子,臉膛黑紅,短褂的袖子破了個洞,露出的胳膊上沾著泥,正捂著右腿罵:“哭!就知道哭!老子這條腿要是廢了,看你們喝西北風去!”
坑沿站著倆年輕人。男的二十上下,瘦高個,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領口磨出了毛邊,正不耐煩地跺著腳:“爹,喊啥用?我去找藤條……”
“找個屁!”坑底的漢子猛地抬頭瞪他,聲音像磨過的砂石,“剛才讓你看路,你偏盯著樹上的鳥!”
“我哪知道這兒有陷阱……”那男的嘟囔著,踢飛塊小石子,正好落在魏珩腳邊。
他抬頭看見魏珩,愣了愣,隨即梗起脖子:“你誰啊?看啥看?”
坑底的漢子也看見了魏珩,瞇著眼打量他:“小兄弟是趕路的?”聲音比剛才緩了些,卻還帶著股硬氣。
魏珩沒答話,目光落在坑邊蹲著的姑娘身上。十七八歲的樣子,梳著雙丫髻,鬢角的碎發被風吹得亂飄,手里攥著塊繡了一半的帕子,指節都白了,見魏珩看她,慌忙低下頭,肩膀微微發抖。
岔路風吟,硯底光沉
“我叫王芷若……”她小聲說,聲音細得像蚊子哼。
“芷若,跟他說啥!”那男的吼道,“說不定是劫道的!”
“閉嘴!”坑底的漢子喝了聲,又看向魏珩,“小兄弟,能不能搭個手?拉我上來,必有重謝……”說到“重謝”二字,他喉結動了動,有些為難。
魏珩走到坑邊往下看。漢子的右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歪著,褲腳滲出血跡,在月光下泛著暗紫。他蹲下身,摸了摸坑壁的土,還算結實。
“抓著我的手。”魏珩伸出胳膊。
漢子愣了愣,隨即咧嘴笑了,露出兩排黃牙:“好小子,夠意思!”他伸手抓住魏珩的手腕,只覺這少年的手看著細,卻穩得很。
魏珩借著巧勁往上提,漢子也憋著勁掙,兩人一使勁,“呼”地一聲,漢子被拽了上來,落地時疼得“嘶”了聲,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