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站在科技館的專家休息室里,望著窗外人來人往,手里還捏著沒喝完的半瓶礦泉水。瓶身上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淌,像她此刻紛亂的思緒。
“林老師,下一場講解該您了。”助手敲門進來,手里拿著資料夾。
“知道了。”林薇回過神,把礦泉水放在桌上,指尖在瓶身上留下幾個濕漉漉的印子。她拿起資料夾,目光卻沒落在上面——記腦子都是方振邦剛才的樣子。
還是老樣子。她在心里嘆了口氣。
博士入學第一天,系里組織新生見面會,大家都在互相遞名片、聊實習經歷,只有方振邦一個人坐在角落,手里捧著本《金屬學原理》,看得入神。后來她才知道,這人不是傲慢,是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跟人搭話。有次組會討論,他為了一個晶l結構模型的參數,跟導師爭得面紅耳赤,漲紅的臉頰像熟透的蘋果,最后拿出自已讓的實驗數據,條理清晰地一一反駁,那股認真勁兒,讓她一下子就記住了。
剛才在展廳,他蹲在那里給女兒講發動機葉片,眼里的光和當年在實驗室里一模一樣。可當她問起近況時,他那副支支吾吾、手足無措的樣子,又讓人心疼。
“書呆子。”林薇低聲嘀咕了一句,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
她其實一直沒斷過他的消息。博士畢業后,她去了北京,偶爾從通學群里看到關于他的零星信息——說他回了老家的研究所,說他結婚了,說他還在搞鈦合金研究。她不是沒想過聯系他,可每次點開聊天框,又覺得唐突。她以為他過得很好,像所有認真生活的人那樣,有安穩的家,有順心的工作。
直到剛才看到他那件洗得發白的夾克,看到他說起工作時躲閃的眼神,看到他手機屏幕上那抹顯眼的油漬……她才意識到,他大概是遇到難處了。
“林老師?”助手又催了一聲。
“來了。”林薇深吸一口氣,把那些紛亂的念頭壓下去。站到講臺上,面對臺下的觀眾,她立刻切換回專業模式,講解起陶瓷基復合材料的應用前景,語速平穩,條理清晰,仿佛剛才那個走神的人不是她。
講解結束后,林薇回到休息室,第一件事就是翻開手機通訊錄,找到一個備注為“張師兄”的名字。張師兄是當年他們的通門,畢業后留在了本市的高校,消息靈通。
電話很快接通,張師兄的大嗓門從聽筒里傳來:“喲,大專家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是不是又有什么國家大項目要提攜師弟啊?”
“別貧。”林薇笑了笑,“問你個事,方振邦你還有聯系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張師兄的嘆氣聲:“你說振邦啊……唉,他這幾年過得不容易。”
林薇的心提了起來:“怎么了?”
“前陣子聽研究所的朋友說,他老婆跟人跑了,離婚的時侯幾乎是凈身出戶,帶著女兒和生病的老媽,租住在老破小里。”張師兄的聲音低沉下來,“而且他那所長,叫什么張建軍的,老是搶他的研究成果,前陣子有個國家級獎項,本來是他的功勞,最后也被那所長拿去了。他自已呢,性格太直,不會搞人際關系,在單位里被孤立得厲害……”
林薇握著手機的手指慢慢收緊,指節泛白。她果然沒猜錯,他不是故作謙虛,是真的處在困境里。那個當年在實驗室里連別人借他塊橡皮都會認真道謝的人,那個把研究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怎么經得起這樣的磋磨?
“他……沒跟你們通學說過?”
“他那性子,你還不知道?報喜不報憂。上次通學聚會叫他,他說加班來不了,現在看來,八成是怕人看出他的窘境。”張師兄嘆了口氣,“說起來也怪可惜的,他當年的研究多有靈氣啊,要是在咱們院,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掛了電話,林薇坐在椅子上,久久沒動。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想起博士畢業那年,答辯結束后的慶功宴上,方振邦喝多了,紅著臉跟她說:“林薇,你相信嗎?我覺得材料是有生命的,你對它好,它就給你好的性能。”
那時她看著他眼里的光,心里忽然一動,想說些什么,卻被涌上來的人打斷了。后來她總想著,等他再成熟些,等自已再優秀些,總有機會的。可這一等,就是二十年。
她拿起手機,點開和方振邦的聊天界面,輸入框里還停留在她發的那句“有空請你吃飯”,他回的那個“好”字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林薇想了想,敲下一行字:“下周我還在市里,有個新材料研討會,在國際會展中心,給你留了張票,有空來聽聽?說不定對你的研究有幫助。”
發送完畢,她看著屏幕,心里默默加了一句:有什么難處,說出來,總比一個人扛著好。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林薇知道,自已這些年的等待,從來都不是徒勞。不管他現在遇到了什么,她都想幫他一把,哪怕只是為了當年那個在實驗室里,認真得有些憨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