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學校上交完手機,她便迫不及待與同桌彭錚還有舍友們分享她的晚飯。彭錚是北方人,她皮膚白皙,眼睛水靈,笑起來嘴角會有兩個酒窩,祁越明很喜歡她,喜歡到愿意跟她吐露所有心事。
但她沒和彭錚說家里發生的事,反而聊著彭錚周六發給她的視頻——她們早就在手機里聊過這個話題,可是祁越明不知道說什么好,她沒有心情去想別的話題,只能麻木地重復過去的話題。
“你看起來不是很開心。”等到舍友吃完走后,彭錚放下筷子,看著她。祁越明吃了一大口炒粉,含糊地說:“回家一直在刷手機,作業一筆沒動,有點焦慮。”她找了一個合理的借口。其實她的作業早就寫完了。
彭錚想了想,從書包里拿出自己的作業,說:“那你今晚先抄我的吧,明天交作業的時候順便幫我也交了。”祁越明默默收下作業,繼續不動聲色地吃著炒粉。
教室很熱,很悶,哪怕開了空調還是能聞到人身上的多種味道交織在一起的臭味。一群人在每天都在這里消磨大半天光陰總會留下些什么,好的壞的,模糊的難忘的,喜歡的厭惡的,難以名狀的不值一提的,都留存在了氣味里。人嗅著聞著,得不出一個所以然。只能說味道跟著時間走,再晚點會變得涼快,老師會讓大家把空調關上,打開窗,透透氣。這個時候一切都清晰明了,氣味變成了墻上滴答滴答的鐘。
六點半,是小測的時間。這個時候,一般會練物理的選擇題,或是語文的小測。七點十分上晚課,晚課之后的兩節課就是考試。學校會在周日安排一場小考,單周考數學,雙周考語英。這周是單周,要考祁越明最頭疼的數學。
卷子發下來,她第一時間去看后面的大題,最難的那幾道她仍舊只會寫第一問。她常常無法理解一些大題的解法,總是想弄懂每個步驟是怎么來的,勉強懂了一道,可當她再去看另外幾道相同題型的題目時,她又懵了。她無法理解數學試卷寫得密密麻麻的暢快,也難以安下寫完語文英語忐忑的心,復習一輪一輪地轉,她也一次又一次地輪回。
她考完了,不好不壞,不想承認她寫得一般,可她確實一般。回到宿舍也只是草草收拾好衣物,祁越明在沒熄燈前就上床躺著背古文。宿舍是八人寢,八個人擠在小小一間房,空氣跟教室一樣擁擠,一樣嗆人。
舍友陸陸續續回來,彭錚也回來了。以往大家都會在一起說說笑笑,到點熄燈了也會一直聊,聊到十一點半才會睡覺,期間還要防著老師和宿管過來查寢,每天都會如此。不過今天祁越明沒心情跟她們聊天,她想要專心背書,可是下午在家里發生的事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頭。她實在忘不掉,也不能勸說自己釋懷。
太多恨意涌進心臟,再順著氣管哽咽在喉頭。她想要遠走高飛,像臺風那樣義無反顧地抵達陸地,哪怕結局是凄凄地消亡她也在所不辭。可是她多么憧憬的高考也沒有給她帶來半點希望,模考的成績一次比一次差。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樣只能眼巴巴饞著高考,有能力的人早就不屑于跟她搶一個蛋糕,祁越明不明白為什么現實總要給她當頭一棒,讓她看清她的努力是最不起眼的一環。
她又想起下午看見的那個女人,她看起來是那么運籌帷幄,那么無所畏懼。她知道單從一次見面就給人妄下定義是一件愚蠢的事,可她還是這么想了,理所當然地想了。
熄燈了,祁越明感覺有人在碰她。她轉過身,看到彭錚踮著腳站在她床頭。祁越明睡在上鋪,彭錚也睡在上鋪,她們頭連著頭,平常她們都會縮在在各自的蚊帳里聊天,不過最近她們喜歡躲在陽臺外間有窗戶的廁所說小話。一是天氣變暖,晚上外面是溫溫的;二是宿舍里實在太吵了,五六張嘴嘰嘰喳喳地叫著,她們總是聽不清對方在說什么。
“走嗎?”她看著祁越明說道。祁越明懨懨地張著眼皮,在夜里看著彭錚亮亮的雙眼。“走。”祁越明爬下床,和彭錚來到廁所。
純粹的快樂她很難擁有。祁越明想無憂無慮地笑著、走著、跑著,然而現實是她耷拉善變的嘴角,折磨靈動的眼睛,在一次次快樂的瞬間感到憤怒的余溫,她失去了幸福的能力——她對自己下了定義。突然間她感到空虛,在她輕車熟路解離開來后,在走出所謂的“恨”之后。她怪現實太輕太模糊。
她們來到廁所,拉開窗。女生宿舍后面是一片茂密的小樹林,夏季常常有飛蟲飛進宿舍里,下雨后還能聞到泥土的味道。祁越明看著夜里黑壓壓的樹,它們被月光照出些許枝葉,在風里搖啊搖啊,發出沙沙的聲響。她依舊感到沉重,不知道開口說什么好。
彭錚突然伸出手臂,從旁邊攬住住祁越明,把祁越明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祁越明覺得,她們的關系已經要好到不用開口說話也不會尷尬。她就這么放肆地靠著,用雙臂抱著彭錚的腰,不說一句話。彭錚比她要高點,靠在她的肩頭,祁越明能聞到她發尾洗頭水的香味,還能感受到她頸間呼吸的律動。一張一吸,世界都片刻地消解在時間里,而她被遺忘在方寸里。
廁所外面依舊是吵鬧的,舍友們已經聊得火熱,全然不擔心會被發現。直到突然間門口傳來一陣激烈的敲門聲,祁越明聽到宿管阿姨在說:“302講話這么大聲啊,明天還上不上課了?”宿舍里才安靜下來,緊接著就是一些細細碎碎的說話聲,她們依舊在聊天。
這里的人日子過得太舒服太安逸,只要他們還能在呼吸幾個瞬間,他們不會去想也不愿去想近來的危機,所有的焦慮疑難都會變成鍋里可口的食物。他們靠海吃海,只要大海還在,他們就有活路。可是為什么祁越明與他們格格不入,為什么她要這么與眾不同。
“你有想去的學校嗎?”彭錚突然開口問她。
祁越明抬起頭,“什么?”她猶豫了,不知道怎么回答。”還沒想好,我想離家越遠越好,最好永遠都不要回來。”她認真思考了一下,發現這真的是一件說不定的事,又繼續說:“嗯,反正到時候出成績再決定去哪里唄。再說了,現在想去不代表一定就能去呀。“
”那你不會想家嗎?“
想家?她為什么要想家?好吧,祁越明其實舍不得她的大姐祁心媛,祁心媛在外讀研,只有寒暑假才會回家,可惜自從祁越明上了高中后要在假期里補課,她們見面的次數少得可憐。不過祁越明能選擇祁心媛所在的城市上大學。“我比較想我姐,所以我想去她在的城市上大學。”
兩個人之間的體溫逐漸上升,小小的廁所也變得悶熱,彭錚松開抱著祁越明的手。她對祁越明說:“可是你姐姐那邊的大學分數都很高,你能達得到嗎?而且你這次模考的成績又掉了。”
她感到心頭一驚,不理解彭錚為什么要跟她提成績。但是彭錚執意要和她聊這些,祁越明不想去回話,這已經觸及到她的逆鱗。祁越明最接受不了她的成績被談論,因為她知道她的成績太低了,而她的期望又太高,想要不顧一切離開卻沒有離開的資本,最后被現實狠狠拖拽到地面。
“那你呢?你會考回家嗎?”祁越明沒有回答彭錚的話,她把問題拋給彭錚,跳過了這個話題。她沒有勇氣面對,想拖延著,等到不得不面對的時候她再去面對。
彭錚靠在墻上,她說:“我也不想在家附近上學。”
祁越明很開心彭錚能這么說,她似乎又有說不完的話對彭錚說了。她拉過彭錚的手,十指相連,悶出溫膩的汗水。不知道聊了多久,好像已經很晚了,她們聽不到宿舍里舍友們的說笑聲,不得已中止話題,悄悄地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