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嗣宗很少會做夢。
他睡眠淺,是在很久之前就訓練出來的習慣,記不清那是幾歲的時候開始,周嗣宗就待在俄羅斯南部聯邦區,冬日惡劣的環境里接受訓練。
他在那里呆了六年,走的時候甚至還沒成年,十幾歲的年紀,要在刺骨寒冷的冬天扛著槍在茫茫積雪里尋找一頭獵物,若是打不死一頭畜生,他便不能回到軍營。
零下二十多度的氣溫使得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寒意,呼出的氣息在空中化為白霧,隨風飄散,遠處的山巒被白雪覆蓋,顯得蒼茫荒涼。
他躲在扎營地區不遠處,抱著懷中獵槍不敢回去,背靠著一棵松樹,冷得身子幾乎沒了知覺。
就在他快要凍死的時候,有人搖醒了他,并往他的嘴里灌了一杯苦澀的茶。
水是熱的,味道干澀,但已經冷得失去知覺的他,急需這樣的熱水將四肢暖和起來,周嗣宗閉著眼貪婪吞咽,強忍著味蕾帶來的苦澀。
等他喝完之后,嘴里被塞進了一塊橘子味的水果糖。
濃郁的果香味,那種酸甜交織的滋味像陽光透過樹葉的斑駁,溫暖而明亮,甜膩的糖漿和酸酸的果味交融在一起,果香越發濃烈。
周嗣宗睜開眼,濃密的睫毛凝結成晶瑩的冰霜,掛著細碎的冰珠,視線模糊不清,看不到面前人的面容,只能分辨出那條圍巾的顏色,橘黃色,他口中糖果的樣子有了具象化。
那是一道女孩的聲音,口齒愚笨,說著不熟練的俄語,聽起來年紀比他還要小。
“爸爸,他好像快死了,你能把他帶回去嗎?”
男人回復她:“不行啊,只有活下來的孤狼才能回去,我們把他帶回去,他也是死路一條,不要靠近他了,回來。”
“可我覺得他好可憐。”女孩的聲音越跑越遠,似乎回到了她父親的身邊。
“那是他的命,今后不要試圖糾正別人的命運。”
也許是那杯熱茶起到了作用,也許是男人的話將他刺激到了,周嗣宗挪動著已經僵直的四肢緩緩起身,落在他頭上和肩膀的積雪坍落下來,抱著結冰的獵槍,重新走進了那片深無出路的森林。
那天他用獵槍殺了一頭雪鹿,而他是十四個孤狼里唯一一個帶著獵物回去的,等大雪停止后,剩下十叁個男孩的尸體被統統找了回來,焚燒在了軍營的火爐中,成為取暖用的燃料。
天氣開春后,周嗣宗已經熟練掌握打獵的技巧,他在軍營后面的林子里遇到了個女孩,穿著褐色的斑點毛衣,周嗣宗差點將她當成野鹿開槍射殺。
他走過去,扯著她的衣領將她抓回來,被衣領勒痛的她,拿著手里剛剛采摘的野花往他臉上扔,被砸了他也沒吭一聲,直到身后傳來獵槍的聲音,使她嚇得抱頭蹲下。
當看到一頭野鹿倒在半山坡時,她注意到了自己身上和那頭野鹿相似的顏色。
她給了他一塊糖作為報答,不嗜甜的周嗣宗沒有接,她把糖塞進了他的棉服口袋,告訴他:
“你要搭配著黑茶吃,先苦后甜,當你品嘗到了苦澀之后,這顆糖的甜味才會變得更加美味!”
周嗣宗不聽她沒有邏輯的說法,面無表情又走回了樹林。
他忘了那顆塞在口袋里的糖,發現的時候,是他要洗衣服掏了口袋,本想扔掉,又不舍得浪費,畢竟在這軍營里吃得最多的,只有磚頭般的壓縮餅干,硬得令人咬不動,口感粗糙,咸得透不過氣。
他把糖剝開放進了嘴里,撲面而來橘子味的清香令他當場愣住,腦海里涌現半年前在冬日里,被灌了一口苦澀熱茶救他一命的記憶。
給他這顆糖的女孩早就不見了,周嗣宗恍然反應過來,一股突如其來的懊悔漫上心頭。
他拼命地想要記起來救他一命的人長什么樣,那女孩的輪廓時隱時現,模糊不清,被一層厚厚的霧靄遮掩。
他努力想象那張臉,渴望從記憶的深處撕扯出一些細節,卻如同抓住了流沙,越是用力,越是無果。
記憶像是被打散的拼圖,無論他如何拼湊,都無法形成完整的畫面。
周嗣宗連做夢都覺得痛苦,終于,在一陣撕心裂肺的焦慮中,他猛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