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夫人怔在那里,足足過了五息功夫。身側燭火明明滅滅,映在她那雙因震驚而忘了言語的眼眸里,光影搖曳,竟像是凝住了一般。
直到燭芯爆出一聲輕響,噼啪打斷了這凝滯,她才猛地回神。胸腔里郁氣翻涌,直沖到喉頭,終是咬著牙吐出兩個字:“荒唐!”
陸太師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尚未發話,便聽陸夫人又道:“哪家后院不需人伺候?你媳婦兒懷著身孕,總要十個月才生。到時她大著肚子,難不成你還要她親自在旁端茶遞水不成?”
陸曜幾乎是立刻便駁了回去,語氣斬釘截鐵:“便是她沒有身孕,兒子身邊也有下人伺候茶水,何須勞動她?”
陸夫人被他堵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她口中的“伺候”,怎會是端茶遞水那般簡單?這小子分明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陸曜,你……”她指著兒子,氣得指尖發顫,后面的話卻被一聲沉喝打斷。
“好了。”陸太師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陸夫人悻悻閉了嘴,側頭看向丈夫,眼底滿是不甘。陸太師朝她遞了個安撫的眼神,隨即轉向陸曜,語氣平淡:“方才不是說晚間還有公務?夜深露重,帶著你媳婦兒先回去吧。”
陸夫人眉頭緊鎖,卻終究沒有當著兒女的面駁了夫君的話,只將那口郁氣死死憋在心里。
陸曜順勢起身,動作利落。陳稚魚也連忙跟著站起,垂著眼簾,恭順地立在他身側。兩人沒再多言,對著上首的父母深深一揖,轉身便并肩離去。
陸曜與陳稚魚的身影剛消失在月門外,陸夫人便按捺不住,看向丈夫,語氣里帶著幾分委屈與不解:“老爺,您方才為何攔著我?這事原是再尋常不過的,哪家高門大戶的男子身邊沒有三兩個伺候的人?偏他這般擰巴,倒像是我做娘的逼他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一般!”
陸太師沒立刻答話,只瞥了眼廳角仍如鵪鶉般縮著的玉書——那姑娘此刻頭垂得更低,連大氣都不敢喘,鬢邊那支黃玉簪在燭火下晃著,倒顯得越發扎眼。他揮了揮手,聲音平淡:“你先下去吧。”
玉書如蒙大赦,屈膝福了福,幾乎是斂著腳步退了出去,連裙擺掃過地面的聲響都輕得像羽毛。
直到廳內只剩夫妻二人,陸太師才端起新換的茶盞,慢悠悠呷了一口,道:“你啊,就是太心急了。”
“我心急?”陸夫人拔高了聲音,“子摯如今正是該開枝散葉的時候,稚魚懷著孕,身邊多個人伺候他起居,難道不是正理?玉書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又是田嬤嬤的女兒,知根知底,哪點不好?”
“好與不好,不是你我說了算。”陸太師放下茶盞,目光沉了沉,嘆了一聲,“兒子如今在朝堂上正是要往上走的時候,最忌后院不穩。他與稚魚新婚不足半年便有了身孕,可見小兩口情分正濃,這時候你硬要塞個人進去,豈不是平白添堵?一個不好,傷了他們夫妻的情分就值當?若是因此讓兒子記恨上你這個做娘的,值當嗎?”
他頓了頓,又道:“況且你瞧著,方才媳婦兒半句沒言聲,從頭到尾都是子摯自己在反對。兒子既不情愿,你何苦逼他?做父母的,總要尊重兒女的心意才是。”
“尊重?”陸夫人冷笑一聲,眼圈卻有些發紅,心里頭別扭極了,“我是他娘!給他房里添個人,是天經地義的事!當初我嫁進陸家,你身邊難道就沒人伺候?如今不過是讓玉書去他身邊,又不是要抬做妾室,他至于這么駁我的臉面嗎?我看他就是長大了,翅膀硬了,眼里早就沒我這個娘了!”
說著,她猛地一拍桌子,案上的茶盞都跟著顫了顫,眼角的淚卻終究沒忍住,順著臉頰滑了下來。
陸太師看著她氣紅的眼眶,嘆了口氣,他何嘗不知妻子如今這般急著這些事情,不過是這段日子糟心的事情太多,云家事在她那里,還未完全過去,她心知這件事情對兒子和他自己造成了怎樣的影響,心里頭愧疚難安,便急于做些什么,她想關心兒子而已,卻忽略了孩子自己的需求。
語氣軟了些:“你是他親娘,可他如今不單單只是你我的兒子了,他有了自己的小家,有了自己的責任,眼瞧著就要做父親了,你關心他,心疼他無錯,但也要看看他需要的是什么,否則關心則亂,分明是件好事,這樣一吵反倒不美。”
陸夫人別過臉,沒再說話,只肩頭微微聳動著,難過的眼淚控制不住。
廳內燭火搖曳,將她的身影映在墻上,竟顯得幾分孤單。
……
夜已深沉,寒氣裹著雪粒子打在窗欞上,簌簌作響。
止戈院內卻暖意融融,炭盆里的銀骨炭燒得正旺,映得帳幔邊角的纏枝紋都泛著層溫潤的紅。
陸曜親手解下陳稚魚肩頭的毛大氅,那狐裘邊緣沾著些微雪沫,在暖意里很快融成細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