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低頭看著手上整理出來的文字,與方興的匯報對照來參考,最后點頭道:“進度不錯,辛苦了!”
方興陪笑著:“是提點的競爭獎勵管用。”
韓岡每天用獎勵來鼓勵各組競爭,每天總計一百五十貫的懸賞,只取前十名賞賜,就讓一萬多人拼了命的干活,一天的進度幾乎能抵得上尋常的兩天。正常情況下,民夫們怎么也不可能的這般勤力。
王旁則嘆道:“也是玉昆待人寬厚,才能得民伕信任。得了信任,才會如此賣力。”他看著大堤上,隔著一段就有一座的工棚,里面不僅僅是民夫們休息的地方,棚子下面還排著一只只盛滿了水的水桶,不時的就能看到有人過來舀上一瓢灌下肚去,“換作是其他地方,哪家會給民夫們提供鹽水喝?”
方興也道:“民夫在烈日下辛苦做活,流汗極多,我們這邊摻了鹽的涼水都是為他們準備著,一天差不多都要用上一石半的鹽。就是不知其他地方能不能做到。”
“難說啊……”韓岡喟嘆道。他能管著開封府的流民,監(jiān)察沿河各縣的工役,卻管不到京畿以外去。
昨日中書下令,征調了一批流民往洛陽那邊去修筑黃河大堤,這雖然如了韓岡之愿,但要指派流民一路走過去,還是要費不少周折。最關鍵的是不能讓他們往東京城去,想想也只能安排他們沿著大堤走。而流民們到了洛陽后,那里的官員想來也不會如自己一般用心,民夫的傷亡率不用想也會大于白馬這邊。這等于是自己將他們送進虎口,韓岡的心中總是有點難以釋懷。
看著韓岡心情有些沉郁,方興識趣的轉圜道,“如今東京一段河堤已經(jīng)動工,洛陽也要跟著動工,過幾日,從洛陽到大名的河堤都要開始修筑。”他感嘆著,“黃河之患,在沙而不在水。日前準備用浚川杷來疏浚河道,目的也就是為了驅沙。提點的方略,由不得天子不心動啊!”
“誰讓玉昆說出來的道理,都沒人能駁得了?”王旁附和的笑著,“”
韓岡搖頭:“有些人只是暫時觀望、等待時機而已,不是當真認同。”
束水攻沙的方略,前些日子從王安石口中說出來后,就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畢竟是將過去行之千年的治河手段全盤推翻,反對的奏疏如雪片般飛來。可細細數(shù)來,真正反對的最為激烈的僅僅是一些想博取名聲的小臣,最大的也不過是幾名御史而已。舊黨重臣一個個都閉著嘴,富弼、文彥博等人都沒有說話。
韓岡的提議很有些道理,加之楊繪的例子、還有鄭俠的例子都擺在前面,誰愿意出頭成為東京人的笑柄?而且韓岡的性格也漸漸地為人所知,言不輕發(fā),行必有據(jù),這兩年一樁樁的事跡驗證著,又有誰敢立刻跳出來丟人現(xiàn)眼?至少要等到他失敗之后再出手。
再說要彈劾人,沒必要迎著對手的長處去,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安置河北流民的過程中,有的是機會。只要是為官理事,就不會沒有出錯的時候。不說構陷二字寫來之易,就是要找茬,也是一找一個準。
有些人的想法,韓岡不用費心去猜都能看得明白。
所以朝堂上的紛爭只用了十來天就沒有了聲息,只不過私下里討論的就有很多了。
有人支持韓岡,他們翻找古籍,在《漢書》中找到證據(jù)。在《漢書河渠志》中,張戎說‘水性就下,行疾,則自刮除,成空而稍深。’也就是跟韓岡說得是一個道理。
但也有人反對,畢竟這一方略過往從無有人施用于黃河。據(jù)說在宰相府上,反對聲最為激烈的是都水丞侯叔獻,他一口咬定束水攻沙絕不可行,不是韓岡說得道理不對,而是工程難度太大,能夾水攻沙的內堤根本修不起來。
不過因為碓冰船一事,王安石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將侯叔獻頂出來讓人當笑柄,而暗地里采用了韓岡所創(chuàng)的雪橇車,最后一舉翻盤。韓岡因此事而備受贊許,而侯叔獻則成了韓岡的踏腳石,所以有許多人都認為侯叔獻這實在挾忿報復。
韓岡與京中聯(lián)絡頻繁,爭論傳言皆有耳聞。
許多言辭,只能報之一笑,連反駁都嫌浪費口水。不過也有一些,卻是很有些道理。比如侯叔獻所言,韓岡也為之深思。
不過韓岡好歹也知道,束水攻沙是明清時代出現(xiàn)的治河手段,那時候的技術條件能用,此事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說起治河,韓岡其實也只記得束水攻沙這幾個字。但推敲其中道理,卻總比現(xiàn)在一味的加固堤防,可每隔幾年十幾年就有一次破堤改道要強。
束水攻沙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下游破堤如故,可只要能將開封這一段堤壩穩(wěn)固住,這就是功勞。且現(xiàn)如今京畿周邊全線動員,就算放棄了束水攻沙的方略,光靠重新加固起來的大堤,其實也能撐個好些年。到時候,說起來還是他韓岡的功績。
而之前所用髙筑堤壩并開支河分水勢的策略,也即是西漢末年賈讓提出的‘分殺水怒’的方略,并不是不好,還有若能分水分到后世那等讓黃河斷流的水平,那還要頭疼什么黃河決堤?可現(xiàn)在做不到,每分一次水,水流就越緩,沉寂下來的泥沙就越多——這何時是個了局?反倒是束水攻沙看著能拖得長遠一點。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討論,韓岡的幕僚們也都完全認同了這個觀點。
方興道:“等到今年冬天內堤開始修筑,洪水未至時就能束水攻沙。而到了行洪期后,又可以緩解洪水沖擊外堤。大河金堤必穩(wěn)若金湯。”
王旁望著河心滔滔濁流:“‘多用巨石,高置斗門,水雖甚大,而余波亦可減去。’這是真宗皇帝當年說如何在汴河上修斗門的口諭。如果洪水水勢高漲,多余的水就會從斗門上漫過去。而內堤的作用,有一半也近于此理。”
韓岡搖搖頭,心中也不知道該嘆氣還是該感慨,就連王旁都能隨意舉用故事,而來源還是皇帝。
河防之重,實重于泰山。黃河三天兩頭決口,決口后,就是一瀉千里,梁山泊——官場文字上稱為梁山濼——是怎么來的?就是五代至宋初,黃河多次決口,每一次決口,洪水多半都涌向東面,最后在古巨野澤處潴留,匯聚成浩浩蕩蕩的八百里梁山泊。
作為通往京城的運河——五丈河的源頭,梁山泊水產(chǎn)豐富,同時又是將京東東路的出產(chǎn)運往京城的,但當初形成梁山泊時,京東東路死了多少百姓,淹了幾座城池,如今的人們都還能記得——就在真宗皇帝的天禧三年【西元1019年】,黃河決口,其位置就在白馬縣,‘岸摧七百步,漫溢州城,歷澶、濮、曹、鄆、注梁山泊’——白馬縣的縣城都是重建的,前一座就在地底下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