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及甫如坐針氈。
韓岡就坐在他的側(cè)前方。四平八穩(wěn)的坐在交椅上,正帶著謙和的微笑與自己的父親談天說地。
盡管他依然十分注重禮儀的沒有與身為前任宰相的父親分庭抗禮,但這位年輕得讓人嫉恨的京西都轉(zhuǎn)運(yùn)使,無論是他的神態(tài),還是他的坐姿,甚至是說話的語速、腔調(diào),在文及甫看來都是一幅勝利者的姿態(tài)。
如果事情僅僅如此,文及甫最多也只是拿著憎恨的視線配上應(yīng)酬式的笑容,閉起嘴巴坐在廳中,做好一個稱職的擺設(shè)就夠了,不至于覺得自己屁股底下的交椅讓人難受得如同針插一般。可韓岡作為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表現(xiàn)得實在太過自在了一點。
為了不讓作為陪客的文及甫太過清閑——在外人看來,這是韓岡禮貌的表現(xiàn),不讓地位不夠插話的文及甫被冷落——韓岡時不時的就將話題移到他的身上。
“文翰舊日曾入崇文院直史館,韓岡幾年前亦觍顏得入崇文院,也曾一睹文翰的手稿。書法精妙正如文翰二字,三館楷書是不用說了,一手飛白足證潞公的家學(xué)淵源,韓岡是欽羨不已啊!”
“愧不敢當(dāng)。”文及甫憋著一口氣,謙虛著向韓岡低頭。韓岡呵呵兩聲笑,轉(zhuǎn)過去趁勢與文彥博說起荊湖幾塊有名的金石古碑。
過了一陣,韓岡又轉(zhuǎn)過頭來,“文翰如今在西京糧料院當(dāng)值,再過幾日,韓岡南下主持開漕之役,許多地方可是要靠著文翰相助。”
文及甫又低下頭,咬牙切齒的應(yīng)承道:“不敢,不敢,龍圖若有指揮,及甫敢不盡力。”
韓岡又是笑著謝了一句,轉(zhuǎn)過再與文彥博聊起行軍打仗時如何安排糧秣運(yùn)輸?shù)慕?jīng)驗。
每一次與文及甫說上兩句,韓岡便又轉(zhuǎn)回去,跟文彥博又交流了起來施政、用兵之類的心得,以及一些來自南方、尤其是嶺南的奇聞異事和神怪傳說。
看到韓岡坐在那里言笑自若,文及甫就難過得渾身發(fā)癢。偏偏在這個場合連動都不敢亂動,弄得他仿佛就像是在鍋里被熬著油,心里一個勁的叫著苦,這份陪客的差事到什么時候才是頭!
自己的父親應(yīng)該是在竭力壓抑著心頭的怒火。兩任宰相、兩任樞使,三十余年的公侯,竟然不小心落到了一個黃口孺子的陷阱里——自家父親做宰相的時候,韓岡連毛都不是——最后還要讓這灌園小兒再次登門來化解,多少年沒感受到這樣的恥辱了?
別的文及甫不知道,但他可是知道他父親正在喝的茶里面是放了祛風(fēng)活血的消風(fēng)散的。
只是此事在表面上一點都看不出來,韓岡和自家的老父言談?wù)龤g,如同一對忘年之交,小聲說、大聲笑,毫無纖毫芥蒂。
韓岡贊一句文相公功業(yè)驕人,仰之彌高,鉆之彌堅,后生晚輩追之難及。文彥博就回一句后生可畏,老夫須得讓出一頭地。
一團(tuán)和氣,你來我往互相吹捧的樣子,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來兩人之間仇怨已深。
文及甫在費盡心力的忍著自家不露出驚訝的表情,維持住現(xiàn)在的虛浮在臉皮上的微笑。
難怪世人都說韓岡日后當(dāng)能做宰相,要是做宰相的都必須有這份言不由衷、表里不一、轉(zhuǎn)眼就能‘化干戈為玉帛’的心性,自己是不用指望一窺東西二府的院墻了。
外面都說韓岡才學(xué)不足,一個進(jìn)士第九,是天子因為他的功勞而特意提上來的,本來該是排在第五等的榜末才對。但現(xiàn)在文及甫看著韓岡他與自家老父聊天時,經(jīng)義、史料都能信手拈來,顯是浸yin極深,甚至朝廷中的故事,也是一點不見生疏。
恐怕韓岡差就差在詩賦上,但這個話題別說文及甫,就是文彥博都不好提,若是拿出來當(dāng)話題,韓岡會怎么反應(yīng)誰都不敢保證,眼下這和諧的氣氛盡管是裝飾出來的,但要將之保持下去,一直到韓岡聊夠了自行告辭,也是文及甫現(xiàn)在唯一的心愿。
所以他也只能忍著,等著韓岡話說膩味了,自己起身告辭。但若是他現(xiàn)在就告辭,卻是必須強(qiáng)留著。文及甫摸了摸茶盞,從通過天青色的薄胎瓷盞的熱度上看,過去的時間還并不長,至少還要留著韓岡半個時辰的時間。
文彥博的兒子心中叫苦不迭,但他也只能堆滿僵硬的笑容,等著韓岡隔上片刻便來上一次的垂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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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一口消風(fēng)散的清茶,藿香葉和厚樸的姜味頓時在口腔中散開,陳皮和人參的淡淡甘香也緩緩釋放,文彥博感覺稍微好了那么一丁點,心頭上的憋悶也隨之散開了一些。
但文彥博也知道,只要面前的災(zāi)星不離開他家的客廳,依然坐在這里高談闊論,這兌了消風(fēng)散的清茶,就要一直喝下去。
將貴重的瓷盞放下來,文彥博道:“玉昆舊年在陜西宣撫司,輕易平定了慶州廣銳卒之亂,那時候老夫還在樞密府任上,聽說玉昆不辭性命之危,毅然入城說降,一席話說動了叛軍開成而出,老夫也不得不為之擊節(jié)叫好。”
“遠(yuǎn)不及潞公當(dāng)年平定貝州之亂。”韓岡對文彥博的恭維禮尚往來,“慶州廣銳軍叛亂只是因為賞罰不公而已,并非有心叛離,加之叛軍又被困于城中,人心惶惶,說降不難。而王則是蓄謀已久,自稱神圣,為了造反籌劃多年。他的信徒心意堅定,要不靠了有潞公一手主持平叛,貝州如何能如此訊快的收復(fù)?”
文彥博和韓岡哈哈哈的笑著,贊美的都是對方值得一提的功業(yè),言辭懇切,像是發(fā)自于肺腑,完全是真心實意。但文彥博就是知道韓岡是根本沒把自己的成果放在心上。
自家的確是剿滅了叛軍,并因此升任宰相。但韓岡不僅僅平定了叛亂,更開拓了國土,還滅掉了一個國家,這份差距可不是韓岡的一兩句恭維就能當(dāng)做不存在的。他的奉承話說在耳邊,而實際上又有幾分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