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昱憂思過多,睡眠不好,這是一位老郎中給他開的方子,由程家一位積年老匠替他釀造而成,這是程家的秘方,這種酒在姑蘇賣得極好,且每年限量供應,用姑蘇人的話說,一年想喝一口姑蘇酒,得上一年開春去預定,到了年底方得一些,能喝上姑蘇酒的非富即貴,尋常人夠不著哩,即便能訂上的,最多也只有一斤半斤,再多也沒了。
正因為它稀罕,這些年“姑蘇酒”三字,已成了權貴的象征。
程明昱這些年對這杯酒已形成依賴,不喝上一口,壓根睡不著。
老仆照舊替他斟了一杯,程明昱一口飲盡,過甬道,來到琴房。
抱廈之外,是一片茂密的細林,這個季節竹林早枯,為了續上這一片景致,程明昱后來在此地間植幾顆老君梅,如今梅枝橫斜,薄薄的雪色里微冒出些許綠意,是凜冽寒冬里唯一一點新意了。
程明昱的琴房就在竹林深處,竹林之外更有蓊郁蔥木,層層疊疊的樹葉掩下一片清幽,平日這里的琴聲是傳不出去的。
程明昱是程家的嫡長子,打小受得是最好的教育,從會用筷子開始便摸琴,積年下來,早已是音律大家,當年北齊在邊境演武,給大晉施壓,他就曾用一首破陣子給將士們助陣。
比起書房,這間琴房稱得上狹小,也沒幾件擺件,屋子里并未點燈,程明昱下意識闔上雙目,修長的手指覆上琴弦,一連串流水般的音符便從指腹下滑出。
沒有琴譜,談不上節奏,隨性而彈。
雙指如飛,從西角一路滑至東南,速度越來越快,琴音恍若一片刀光劍影從當空劃過,漸而又順著東南往上回撥,這下似珠玉落地般,每一下鏗鏘明銳,抑揚頓挫,如此來回大約十來次,到最后右手尾指往下一滑,尾音戛然而收。
這片天地都靜了。
汗順著額尖密密麻麻往下落,程明昱雙手撐琴深深呼吸。
她與他說的
一聲爹爹,什么都能應她……
他一襲白衫,
仿佛坐在時與光的邊界,仿佛被遺落在世界盡頭,他猝不及防回眸,
眼底那一抹蒼茫像是深冬的幽寒拂掠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