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見狀大驚,隨即再發數針,一面尋粗木大石躲避;吳錦二也是數刀連揮,只聽叮叮幾響,將毒針一一格開,卻仍能向前突破;待離近了些,瞅準暗器稍歇的時機,刀背蕩回時準準敲在他手腕。紫袖被方才鈴聲所擾,內勁更是弱了,雖順著刀勢卸了些勁,肉身卻仍抵不過兵刃勢猛力沉,手臂登時劇痛無比,那木鳥飛出兩三丈外,再也難以觸及。
脫手的一刻,他早已朝低處一滾而出,站在數丈之外。吳錦二自然瞧見了是他,又見他兩手空空,瞥了一眼同伴尸體,朝他冷笑道:“不想你竟是魔教的人。”耳聞丘頂間或傳來拼斗聲,了然道,“常明劍想必也給你那教主用了。為一個魔頭拼命,值得甚么?還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何必逆流而上。”
紫袖暗自調集內息,在他說話時努力尋找破綻,一邊回應道:“即便天下人都要殺他,我也要保他。”
吳錦二十分干脆地點頭道:“那倒罷了。四圣一齊動手,向來無人能活;我不過是來點個卯,蹭些功績——先送你上路,既增功勞,也算對得起我那沒用的弟弟。”說罷倏忽前來,提刀便斬。
紫袖曾在池縣見過他的身手,記得他受傷不輕卻仍威風凜凜,心中自然防備;此時勁力雖尚不如那日,見識卻多了不少,對于閃避之法也甚熟悉,當即朝他身側躲去,只不夠快,吳錦二早回臂一刀,自下挑來。紫袖不料這大刀在他手中竟然靈動如此,堪堪將要害避開刀鋒,仍被刀身擊中,運氣抵擋也只同蚍蜉撼樹,身上劃出一道血口,當即重重摔落,沿著下坡骨碌碌滾出幾丈,竟連身軀都無法自控,撞在巖石之上。
他倒在那里大驚失色:xiong口玉堂、膻中、中庭三處穴道猛一陣疼,竟然蓋過了傷口和手臂的痛,一時幾乎窒息。背后腳步聲穩穩響起,他身不由己再次團身向前滾去,卻并未滾出幾步,xiong腹已然發涼,只顧粗喘。吳錦二沿著山路越走越近,紫袖欲尋石頭去砸,眼前卻一閃,恰好看見方才被他擊飛的一根細細毒針,正發出淡淡冷光。
他飛快伸手去抓,已覺半身酸痛,更遑論發射暗器;只是展畫屏尚在激斗,存亡關頭自己須得更拼:現今氣力將盡,雖說比面對花有盡時多了一分,卻也要將剩下這點功力全數逼出,才有一線生機。
生死攸關,他心念電轉,驀然想起方才的愁眉圣,當即不假思索便將那枚毒針刺進了指尖,心中暗道:殷紫袖不妨也做一次亡命之徒。
麻癢之時,一道黑氣已染污了第一指節,隨即便朝指根沖去。他聽著吳錦二走近身后,看著手上那片烏紫,早顧不得甚么內傷,甚么反噬,只仿照愁眉圣運功逼毒的模樣,將全身內息直壓向手指。
這毒不逼出來,勢必要死,而他必得活著。
吳錦二已停下腳步,紫袖聽見兵器破風之聲,慌忙扭頭,只見大刀揚起,兜頭砍下。他睜大眼睛,求生之意促使手臂以最快速度抬起來狠狠一甩,一股真氣直沖指尖,眼見黑氣急退,毒血霎時挾著毒針沖破皮膚,激射而出;同時人已本能地滾向一旁。
細針無聲沒入吳錦二的心口,大刀“砰”一聲砍在了地下。紫袖只來得及翻了半個身,臉朝下趴著,絲毫動不了,自忖此刻若再來一刀,也只能念一句阿彌陀佛。
身畔隨即響起沉重墜落聲,四圍安靜多了。
他想要笑,卻牽不動嘴角,連眼睛都睜不開,此刻堪堪只能呼吸。不知是因內傷無力,還是那針上些微毒性發作,令他周身漸漸麻痹。他先是對嘉魚稱賞不絕,又想:糟糕,這還怎么私奔?
耳畔仍能聽見丘頂傳來的隱約聲響,他盡力豎起耳朵去聽,不一刻聽見大義圣的聲音道:“百感圣的收魂鈴散出藥粉,你此刻聚氣亦難,越逞強越是死得快。”
紫袖驀然發起急來,不想四圣如此陰毒,竟提前動了手腳。思及展畫屏現今苦苦支撐,心里酸痛不已,卻恨連瞧也沒法瞧,只得再聽,又無人說話,唯余零星兵器殘響。聽了許久,忽聞有人低低嘶吼,紫袖嚇得如墜冰窟,卻又聽有人道:“生死魔破,隨喜功德!”
聲音沙啞,卻仍帶著一股狠厲,那是展畫屏在說話。紫袖對照幾人功力,料想這是大義圣歸西了,他在向自己報信——他以為他的徒弟聽話躲起來了,要他別怕。
他心里感到無上歡悅,一切聲響隨即開始模糊,不知是自己五感已弱,還是展畫屏和旁門圣當真不再出聲,竭力死戰。他頭腦昏沉,卻十分篤定:那時展畫屏去王府吃藥,那般傷痛仍強忍著朝外走;只要還剩一口氣,他必然會撐到最后。
如果撐不到,也不打緊。本來自己的感覺已越來越淡,不過是兩人一起死在這里。
他像是沒了牽掛,安然伏在地下。不知過了多久,周身像是猛地安穩下來。戾氣消散,輕風卷起一點草木清芬,飄過地下的衣角。
紫袖冥冥中如被召喚,勉強恢復意識,發現喘氣已更加艱難。迷迷糊糊中像是聽見腳步聲,有人步伐沉重,走得甚慢,卻還是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邊。他遲鈍的鼻端仍嗅到血腥氣,反倒如同置身香花叢中。
四魔俱破,自當歡喜贊嘆——這必是展畫屏來了。紫袖隱約想著,他將那兩個甚么魔斬殺干凈,來找自己私奔了。
正打起一絲精神,只聽噗通一聲,身邊人竟然重重砸在地下,不知是跪是坐;有一只手扶了扶他的肩膀,又停了。紫袖此前最痛的是xiong口要穴,此刻卻從心里茫然痛了起來:展畫屏連給他翻身的力道都不剩了。
他能吸進的氣越來越少,一陣一陣地窒悶,卻仍能聽見展畫屏粗重的喘息聲,心里如被一把利刀反復刺穿,默默地想:你哪里這樣難受過?快些找個地方運功。
展畫屏果然不動了,不片刻響起衣衫窸窸窣窣的微弱聲響。紫袖想著他自行運功,正要寬慰,背心卻一暖,只感覺一只手掌貼在后背,將內息渡了過來。那內息只有細細一縷,卻像帶著體溫,燙得他又能吸進氣。紫袖如遭雷擊,登時急了,偏偏掙扎不得。
只聽展畫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魔頭果然出息了。”他的語調十分溫柔,慢慢地說,“我曾經想過,若是重回二十幾年前,是否還會將你拾起。”
紫袖頭腦一空,隨即大慟難當,慌得不知所措,又聽他說:“相遇的時候,并不能預知將來。興許本身是錯,改變了你的命運。”
紫袖感覺他內息斷斷續續渡進自己經脈,顯然是見底了,心焦如焚。他想揪住展畫屏的衣領怒吼,想對他說自己不要他救,不要私奔,不要亡命江湖了,只求他把內息收回去;對他說別管甚么去除我執五蘊皆空看破生死,只要保住性命,哪怕全盤皆錯,萬世為魔。他越想越急,越急卻越痛,周身穴道有如依次迸裂,全身比巖石還要僵硬了。
展畫屏另一只手輕輕掠過他的鬢發,濃濃的血腥味飄散開來,有甚么黏糊糊的東西粘在他耳朵上。紫袖聽見他帶著笑意道:“我不過是一念既生,做了一個決定;你卻一直都在力證,這個決定有多么對,多么明智。如今總算明白,把你帶回去,是我此生最不后悔的選擇;即使重來一回,結果還將一樣……這一回卻要把你用心養大,當一個頂好的師父。”他伏在紫袖耳畔,聲音漸低,幾不可聞,“你只有我,我只有你,這世間再沒別的了。紫袖……你是我在這世上,所有的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