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聲,他的視線卻被一閃而過的另一輛車吸引,正疑惑時,又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卻是丁曦。紫袖望著他,見他站在赤霞莊不遠的燈影里抹著眼淚。他有些不放心起來,當即叫車轉回丁曦面前,簾縫中招呼了一句。
丁曦看了是他,腫成桃兒的雙眼拼命瞪大,撲上來一把扯著不放,竟央告道:“你跟我走!哥,你跟我去一趟,就聽我這一回!”
紫袖便同車夫說妥,迅速上了丁曦的車,果見朝著丁家賭莊而去。丁曦低聲道:“我等了你幾天,就要等不住了。實在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你,只得在赤霞莊附近碰碰運氣。”紫袖問他何事,他卻不說。
丁曦帶著他繞過大莊,到了一處靜謐的院落,引著他進了門。紫袖一瞧,冬日里寒氣襲人,各處陳設一片雪白,心中涌起不祥之感,拉著他道:“誰出事了?”
丁曦自打進院便不斷淌淚,更不開口,扯著他到了一間敞屋之外。紫袖顧不得禮數匆匆進門,赫然見靈床上仰著一個人,身形小巧。他大驚失色,奔上前叫道:“白霜……白霜!”
白霜一動不動地睡在那里,身上染著血跡,明明是冷天,卻燙得他眼皮直跳,以為自己尚在夢中,不敢伸手去碰。
“他就是脾氣倔!”丁曦放聲大哭,勉強說道,“我給他錢他不要,我要養他他不肯,他只知道開小飯館……我不該叫他那樣回去!我不該只讓一個人跟著他!”
紫袖終于轉過臉去看了他一眼,丁曦哭道:“他到底和赤霞莊另一個老板鬧掰了,決意單干,卻要賠上些錢。四天前他來找我借點銀子,我要給他他不肯,興高采烈逼著我立了字據,說弄個小地方從頭干起……他是真高興了,說擺攤也要擺成京城最好吃的攤兒。我看是好事,就聽了他的。”
紫袖看著異常安靜的白霜,他從未像這樣凝視過這位小兄弟。上回見面還在逼他吃面條,竟再也沒有下回了。
“我尋思有些晚,就找個家丁跟著他回去,沒想到不等進城就都遭了賊,那點銀子被劫走了,兩人身上的銀錢都沒剩下……”丁曦捂著臉痛哭起來,“赤霞莊要關門了,另一個老板嚇得再不敢開店。都怪我大意!那附近墻高院子多,容易躲人……我應該自己去送他!他出門的時候還笑呢,我早知道就捧著銀子去換他呀!”
紫袖像是聽不見他哀慟又零碎的絮叨,只怔怔看著白霜蒼白發青的臉,除了擦破點皮,并無幾處傷痕。傷口在他頸中,雖然一時看不出劫匪用了何種兵刃,應是一招致命。他從丁曦哭訴中看見了白霜興奮的模樣,面前這具尸身卻年輕而僵硬,意外而長久地停留在了新生活的前一刻。
丁曦像是終于找到了說話的人,仍哭道:“仵作驗完了,就這一處。天亮才發現的,兇人行蹤不明,一時難查,我出了點錢將他先接回來下葬。”他咬緊了牙關,“衙門那頭有我跟著,此仇不報,我不姓丁!”
“好。”紫袖兩眼通紅說道,“不管查到甚么,你都告訴我,要我做甚么都行。無論如何,九泉之下不能叫他再怪我。”
“哥,他不怪你。”丁曦啞著嗓子道,“他說在池縣還窮著的時候,你就夸他伶俐,夸他燒飯好吃,教他認字……他從來都是被人罵被人欺負,跟他那樣說話的,只有你一個。他發誓再也不沾賭,這一回全心全意做買賣。”他不斷吸著涼氣,“我叫仵作給他使了藥劑,天又冷,勉強多撐幾日,我想等你來給他裝裹……天可憐見,竟叫我碰上你!”說著便不住念佛。
紫袖只覺半邊身子都木了,沒想到自己進宮多日,一旦出來,驚心之事便接踵而至。眼下又萬不敢拖延,他抖抖索索解開白霜的領口,欲將那件染血的羅袍剝下。不等扯動,卻一眼就看見他里頭穿的衣裳——
那是自己給他的那件舊藍布襖。顯然拆洗過,打著幾處補丁,領口和門襟處磨得久了,用粗布細心滾了邊兒。他仍記得那時大雜院里白霜欣喜的模樣,卻沒想到這襖被他從池縣穿到了京城,從拮據穿到寬裕,從生穿到了死。
紫袖忍了許久的眼淚霎時就落了下來。有一滴落在了白霜身上,被那件棉襖吸了進去。他連忙仰頭,吸氣,絕不讓眼淚再染上他的身。他快手快腳將那幾層衣裳割裂除下,和丁曦將他料完畢,呆立一旁卻緩不過勁來。
丁曦早著人忙碌著,一面站在他身旁說道:“放心罷,他說了要留在京城,死也不回池縣去,我就給他找塊風水寶地,伺候他一輩子。大般若寺也置了海燈,叫他冥福永享,早日托生。這輩子也好,下輩子也好,咱們還聚在一塊兒,都跟著你練武,絕不再吃這種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