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過萬竹林,拿了你的賀禮。”紫袖笑道,“等我這里都交代完了,就去游歷江湖,明年再去取。師父先好生養這條腿,不急著備新的。”
展畫屏將他垂下來的頭發順,在他腦門輕輕彈了一個爆栗,便向船中喚了一聲。
蘭澤又上岸來,兩人不叫展畫屏下地,連著輪椅托上船,紫袖便跳回岸上,向他道:“蘭大哥保重。”
蘭澤道:“你也保重。有明天也好,沒有明天也好,都好好地過。”
他立身船頭對紫袖揮了揮手,小船逐漸離岸遠去,展畫屏坐在船篷底下,半張面孔對著河水,留給岸上一個側影。
紫袖站在岸邊,看著不斷揮手的蘭澤,心里涌動著波濤,一直壓著的甚么東西,終于開始涌了出來。
他以為蘭澤也在那一夜被火藥炸得粉身碎骨,見到了他,那些往日里在魔教的記憶再也抑制不住。見到了他,才意識到其他人再也見不到了。和魔教有關的所有畫面,最終被那一夜的強光、聲響、鮮血取代,重新翻滾著回到他的腦海,一種震顫叫他五臟縮緊,悚然心驚。
他又試圖在陰影中辨認著展畫屏,即便越來越遠。
直到小船消失了蹤影,他也還沒有動。展畫屏不顧一切陪著他走了這樣久;今天,他也送他一回。
水波蕩漾著金色斑點,就像那一夜《十賢圖》上燃起的火星。殺生如來也好,舍身佛也好,都去向水波的另一邊。
他喃喃自語:“舍身佛,舍身佛……一點不錯。”
同樣是水波蕩漾,又像回到了山上的溫泉。展畫屏站在泉水中說過的話回蕩在他耳邊:“我身邊沒甚么不能舍,唯獨舍不得你。”那時候他全然不懂這句話的分量有多重,不懂他最終將自己從頭到腳,從身到心,都舍給了他。
“我夠本了。”他說,“我何德何能。我不能再羈絆著你,把你困在我身邊。”
他以為自己是在努力追趕展畫屏,實際卻是展畫屏一路都在護送他。漫漫人生路,如果沒有他,無論殷紫袖走上多少時日,必定萬古如長夜。展畫屏是蓮花,是他的月亮,是他走到今天的智慧與力量之源。
他曾經被他吸引,為他心醉神迷,眼中不見天日。那時候他以為自己只有變得更好才值得擁有展畫屏的一丁點愛意。不夠好的時候,聽見他的名字都會羞愧。可后來他明白,即便自己永遠不夠好,展畫屏還是會愛他。
世間再也沒有人,會像展畫屏這樣愛他。可他也不需要了——即便有,也已不是展畫屏。唯有那么一個人,不計代價、九死無悔地珍惜他,為他構建新的骨架,以至于如今終于深陷海底污泥滅頂,他卻還能明白自己保留著全部所得,那是一個絕不能崩毀的世間。
諸般美境,勿要流連。
展畫屏教他的時候,他還不懂;最難克制的心魔,不是那些艱難困苦,而是林林總總往事中最好的部分——無論多美,也總要穿行而過。
展畫屏的天地本來應當大得很。從今以后,他有他的日子要過,殷紫袖剩下的路,也要靠自己走。他出師的這一天姍姍來遲,又像是太早了。
他小聲說:“莫恨黃花未吐。且教紫袖相扶……此后紫袖不再扶你,也不要你來扶。”
河岸朝兩側蜿蜒,身畔的大地正在吐出初春的生氣,正是萬物復蘇前一刻的黯淡寂靜,從腳下蔓延出去。身后不遠處便有村落城池,年節時候張燈結彩,嘈雜熱鬧的人聲混成一股洪流,托舉著每一絲煙火裊裊升騰,連接著無盡蒼穹。天空晴而冷,一碧萬頃,日光鋪灑到大乾每一個角落,也灑在他的身上,圍裹著河岸上這僅剩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