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上酒痕(5)
紫袖略加留意,書閣左近的人都已離去,這院中原本人就少,此時更顯得冷清。
王爺慢慢踱到窗前,半對著他道:“你還真把人送走了。”
“走了。連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這下子大家放心。”紫袖走向桌案,隨口道,“他不在,有些話才能敞開了說。”隨即拿起茶具,斟出三碗清茶。王爺招了招手,朱印便也過來坐了。
三人圍著一張簡樸厚重的舊書案,身邊縈繞著縷縷書香,面前只有茶水冒出的熱氣。紫袖率先問道:“既然都不是外人,王爺可愿同我講講,當初和展畫屏是如何認得的?”
王爺看了看他,凝神想著道:“也沒甚么新鮮。他剛行走江湖不久,屢次瞅準人少,來我府里偷東西換錢。我起初不知道,有一回正趕上我在,非要跟著朱印去瞧熱鬧;只因一時沒拿住他,才當頭撞了個正著。”他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他認出了我,我也認出了他——在外頭游歷時,曾碰過面的。”
紫袖聽他和展畫屏講得差不多,便道:“你放他走了?”
朱印忽然從旁笑道:“也怪我手腳不夠靈便,硬打沒有打過。王爺不欲驚動旁人,便就此作罷。”
“一兩樣物件,有甚么值得?”王爺滿不在乎地說,“那時展畫屏、朱印和我,年紀都比你還要輕。論起他的身手,自然不如現在好;可是那一股鋒銳意氣,卻只在初涉江湖之人身上才尋得到。展畫屏帶著些唯我獨尊的勁兒,格外生澀動人,站在黑乎乎的地方也能映出亮光一般,倒像是旁人闖進了他家中。明明是他來偷我的東西……”
他的話音變得甚低,洋溢著一絲隱約的甜蜜,卻還是轉成了無奈。紫袖知道自己無需再問,只聽他接著道:“此后我更加要朝外頭跑,也又見過他,彼此心中有數,只裝作路人。我心里卻快活得很:在旁人不知曉的地方,我和他早已認得了;他愛拿甚么,我都不管。”他喜動顏色,又平復下來,“然而我也有不知道的事——他漸漸不再來了,我以為他找見了其他生財之道,還失落了一陣子,哪知其實是進宮做了侍衛。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十賢除了朱印,都過得不甚安穩。”
紫袖便向朱印道:“那時候壽王就知道你們這十個人?”
“應當是知道的。”朱印道,“先帝對壽王不無防備,因此十賢的事并未向他透露。但是素墨大師卻暗中探明了人數,此后告知壽王,也不是甚么難事。”
紫袖點頭道:“素墨下手之前,就已經和壽王計議好了次序。即便沒見過面,三神將和蘭汀之死,壽王都能從素墨那里得知。”想了想又問道,“那他知不知道素墨已經死了?”
“知道。”王爺淡淡地說,“皇兄身邊有素墨師徒鮮血供的魂燈,人死燈滅——現今只剩朱印一盞。燈焰一熄,便有所感應,知道般若三羅漢戰死;素墨向來本領高強,那時便以為他是與對手同歸于盡了。何況展畫屏還耍了一把手段,應當也是出自蘭汀授意:他仿照素墨的習慣,給皇兄發出了絕命消息,令此事確鑿無疑。畢竟后來十賢悄無聲息,皇兄也如愿登基,因此才不再提起。”
紫袖這才將宮變的事了然于xiong,心想魔教入宮的時候,皇帝定然吃驚不小;然而仍有不解,當即問道:“先帝原本偏心睿昭太子,他被壽王害死了,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么?”
王爺冷笑道:“你是江湖人,便以為事事處處都講究一個有仇報仇?陳家人都死絕了,又有甚么好處。”他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又說,“先帝傷心之余,也還沒老糊涂,自然不難明白過來。只是已失了太子,斗來斗去難免朝綱不穩,于大局無益。剩下的兒子沒幾個爭氣,皇兄總歸也是繼位的不二人選。手心手背都是肉,難不成竟不要江山了?”
紫袖呆了一刻,又道:“你是陳家人,自然懂得這些。你清楚這件事定會暗中平息,因此沒有插手,只是藏下了展畫屏……他重傷之際,跑來了這里?”
“是啊。”王爺忽然流露出一抹笑意,“他在我這里養傷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快活。展畫屏一輩子只懂練武,其余甚么冰梅消暑、煮雪烹茶的細致纏綿工夫是一概不懂。我在外頭忙完了,回來悄悄帶他唱曲猜謎,分花斗草,講些輕歌曼舞,同賞古畫新琴……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他沉浸在回憶中陶醉了一刻,又皺起眉道,“誰想他看過一遍風流景象,卻絲毫不心動,滿心里只有那個蘭汀!待他好得差不多,也就回山做掌門去了。”
紫袖聽他一時歡欣一時氣憤地念叨往事,心中默默地想:展畫屏對蘭汀只有相敬相惜之意,你卻要往情意上頭想。就像他明明住在竹林之中,你卻總要叫他住梅苑。
王爺不睬他,仍然說道:“回山之后,他就不再見我,山上倒蹦出來一個你。那個馬鞍,你還記得么?”他抬手沖紫袖一比劃,“我見過他在外頭騎的馬,就有那樣一個鞍子。不是甚么名貴玩意兒,我挖空心思問他要,他也死活不肯給我。可我頭一回見你的時候,卻發現他竟然照著原樣給你打了一個。你說我氣不氣?你又憑甚么?先喜歡他的分明是我。”
紫袖心中許多事豁然開朗,望著他的眼睛坦然道:“你并非真喜歡他。你不在意他拿你的東西,也會藏起他來養傷,給他留著丹藥;這份心雖然不假,但你想的卻是一分一分累計籌碼,將他留在身邊,要他聽你的話。他的喜怒哀樂,你同樣并不在意,甚至因為他說話惹你生氣,你便打斷他的腿。”他十分不客氣地說,“你并不了解他,也從沒試過去了解他。王爺喜歡的,向來只有自己。”
三個人一時都不出聲,紫袖以為王爺又要發怒了,卻見他仍是靜靜地,過了一陣才說:“有甚么不對?天下人都要像你一樣才行?”
紫袖微笑道:“自然不是。王爺從初見就對我存著厭惡之心,又怎會像我一樣。”
“我看你這樣說話,就忍不住心煩。”王爺的十指又絞在一處,“就連此刻,你也還是這副模樣——明明送走了他,明明心里難過,卻像個沒事人一樣……你變多了。”他像嘆息一樣說道,“你是朝著明天活的人,咱們原本不同。起先我以為你也像我這樣,眷戀著過去,活在以往的影子里,可你竟然站起來就能往前走——從當初找魔教,到如今送展畫屏,憑甚么你就能走了?憑甚么你還能笑得出?這股勁頭,跟展畫屏十足相似。”
他撇開臉,向著窗外看去。
紫袖聽他那句“憑甚么笑得出”,一時也有些出神,不禁想起自己諸般發笑的情形。記憶紛至沓來,不知為何又想起幼時那一幕。身邊眾人說笑聲中,他坐在展畫屏膝頭好奇地問:“年輕是甚么?”年少的展畫屏回答:“年輕便是還沒有老。”他又問:“老了有甚么不一樣?”展畫屏說:“等你長大,自然明白。”他問展畫屏:“我長大就會變老么?”
他曾經想不起展畫屏如何作答,此時卻倏然從腦海深處迸了出來——
展畫屏說:“變老還早。”隨后附在他耳邊,壓低了聲音,只對他一人道,“小時候多笑,就不容易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