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大還大,那不就是太大了,裝不下了!”
“那我要做太大俠,賽過女將軍!你讓爹爹給我做一個太大的燈罷……哎呀!”小女孩的叫嚷聲響徹小巷,“這是我的糖!他不是拿走了嗎?”
母親斥道:“都要吃飯了,還偷吃糖!狗窩里藏不住熱干糧。”
咯吱咯吱的大嚼聲中,母女二人溫柔說笑逐漸遠去,金魚燈大俠從黑影中現身,向著那一點亮光瞥了一眼,走出了小巷。
紫袖走過新年的大街,有氈笠遮蓋,面孔只需要偽裝下半截。他的唇角還因為方才小女孩的童稚舉動而殘留著微笑。大伙兒都在忙著過年,他從其中經過,明知道自己興許永不會有那種熱乎乎、火燙燙、繞著鍋臺轉的日子,卻著實為他們高興。
長泰九年已至末尾,又是一輪新舊交替。
他已去過不少地方,存著心在看,發現長泰帝在治國上頭是有些本事的,他費了心思攀上那個位置,倒也不算尸位素餐。只不過如今換成新皇帝,也并未覺得多么不一樣。
紫袖在不同的州縣,觀察著不同的人,琢磨著不同的改扮技巧。身形,語調,走路的姿勢,隨意改換便能模仿另一個人,卻無法復刻對方的人生。當他用心看去,無意中倒更加確認了自己的幸運。
他并不算苦。還完丁曦那邊的債務,他手上仍有一點積蓄,有武力自保,能幫助別人,必要時還能用這點武力做活賺錢。比他苦的人還有很多很多,多少人勤勤懇懇只為一口飯,多少人拖家帶口小心翼翼不敢生病,多少人曳尾泥涂甚至忍辱負重,也不見得換來一個更好的明天。
金錯春笑他并不曾真正苦過,或許是對的。
皇帝只有一個,而大乾尚有許多官員,更有不計其數的子民。無論誰坐龍椅,又增減了甚么規矩,都還是努力地活。平穩時期的大乾是一輛戰車,是端午的龍舟,是形狀奪目的白云;而底下推動的力量是數十數百馬匹士兵,是水,是風,遠比它本身龐大得多。
現在上一個皇帝著實死了。那時候被逐漸平息下去的魔教逸聞、十賢傳說,又悄然在民間風行;新帝對此不聞不問,興許是一種妥協態度,這件事早已入土,對他并不重要。
紫袖聽見有人談起十賢往事,總會多停留一刻,為他們將故事補全幾分,把能說的都說出來,讓更多人聽得明明白白。每當走在山間高地,他常遠遠看向五濁谷的方向,不知身畔掠過的清風能否吹到那里。
自從離開王府,他不停奔走,尋訪名山古剎、高僧大德,只為打探與三皈依掌有關的消息,想給展畫屏尋找一些治病的法子。無論走到哪里,難免也要喬裝一番。他做了許多準備,萬一遇見也能打起精神蒙混過關,誰想竟然從未遇見過。
要找一個人時,也許總能找到他;要漫無目的和他偶遇,卻發現天下果然還是很大。
在浩瀚人海中,他是那樣不起眼,又比在京城時莫名感到一種踏實。他從凌云山一路走來,走進更多小人物當中,面對不熟悉的街巷,從陌生的地方輾轉到另一處;和江湖過客不斷萍水相逢,繼而分別。如今他也學會長久地沉默,學會了矜持客氣地淺笑;會像見慣場面的前輩一樣,控制著表情,輕而易舉說一些違心話。
他許久沒回凌云山了,也不想回去。從前有個歸處,如今也沒了。
然而他也有了一處小院,旁人誰也去不得,唯獨放著自己的一點物件。江湖中或大或小的風波,許多都是旁人的。告別那些回到院里,他會想起一些獨屬于殷紫袖的悲喜。就像此時獨行在夜風中,往往走一會神。
距離和展畫屏分別,也已經一年了。
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卻見過許多了不得的人,尤其是展畫屏。
他常想著他,卻很少夢見他,因此偶爾也在半夜起床,專注地回憶。他記得展畫屏許多事,記得他的笑,和自己的眼淚在一處。每當忍不住想起過往一點一滴,再想到展畫屏如今活得好好的,他都感到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