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明卻笑道:“也不過如此。發下大愿,具足深信,一心行愿,乃菩薩行——不也是世間大功德?又何必請動佛菩薩出力。”邊說邊合十xiong前,“釋尊曾說眾生本具如來藏,是無價之寶,不生不滅。自性清凈,能見真實佛心,便人人皆可成佛。施主說拜佛如拜自身,倒與此說暗合。”
兩人邊走邊說,走進離禪房不遠的月洞門,院里極雅致,高處也有一座小小殿堂。剛剛洗刷干凈,門還敞著,心明便朝門檻去。
紫袖跟著拾級而上,臺階不短,空蕩蕩的殿中央卻只撂著一座石臺,并無塑像,只墻上有一幅壁畫,設色鮮艷,畫的是佛陀坐于樹下參悟,身旁圍繞著不同形貌的人物。
紫袖雖未來過,卻看得懂,這是釋迦牟尼成佛的情形。心明見他瞧得仔細,從旁笑道:“釋尊在菩提樹下苦思七天七夜,此間既有魔王前來攪擾,亦有龍王趕來遮蔽風雨……無論何人何事,釋尊都不動搖,最終證悟菩提,佛光普照十方世界。”
紫袖聽他講述,看著那畫不禁神往,又想起他方才所言,喃喃自語道:“人人都可成佛么?”
“《涅槃經》云:二種莊嚴,一者智慧,二者福德。若有菩薩具足如是二莊嚴者,則知佛性。”心明娓娓道來,“成佛須福慧雙修,了生脫死,可得涅槃。”
“了生脫死……”紫袖聽見一個熟悉的詞,想起被自己收起來的了生劍——展畫屏給他這柄劍的時候也這樣說過。他心中一動,不由說道:“生死無常,因此無可喜、無可哀,他才盼著我能早些看破。”
心明斂眉道:“壽命不過百年,成佛卻先要大死,即為涅槃;大死之后方有大生,即為菩提。入涅槃門,行菩提路,方能來去自如,即為如來。”
紫袖被他一席話鎮在當地,抱著“入涅槃門,行菩提路”翻來覆去呆呆想了半晌,終于嘆了口氣。
兩人并肩立于壁畫之下,他思量著道:“我尚未了生脫死,卻也不怕死,如今只怕畏懼二字。”心明眼觀壁畫,并不看他,紫袖倒覺自在,自語一般說著,“有那么一個人,在一處的時候,從來不曾叫我傷心過。可我做了一件大錯事……如今不在一處了,我只要一念起他,明明無限喜樂,又無限痛苦。”
心明應道:“施主所言業報,想來便是此事罷。”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紫袖念道,“這我是知道的。離不開時,自然生出許多憂怖;離開了,我知道該做甚么,卻仍有憂怖。大師……”他沉下聲音,誠懇地說,“我想出家,也是將這當做了一個辦法——其一是為了修法求解脫,其二也為在此學一門掌法。萬般法門皆能為我所用,出家不過也是一條路,照樣能為我所用。”他自嘲道,“此念或許對佛菩薩不敬,我倒不能當真解脫了。”
心明仍是一副笑模樣,淡然道:“既是為你所用,施主可知‘處處是道場’?不剃度、不進此門,就不能修法了么?進了山門,便是進了解脫門么?”
紫袖被他問得怔住,心明解釋道:“業有業因,也有業果。同樣一條麻繩,牢牢捆上身便令你痛癢,解下才覺松快,得了解脫;可這麻繩捆上水桶卻能提起水來,解與不解,自不必糾結了。”說罷便望著他不語。
紫袖怔了一刻,心中仿佛有一處堵塞的石塊晃動著落了,所有所悟道:“是呢,這麻繩也能為我所用……”他凝思起來,“不自縛,便無需解脫;不自苦,便無以為苦……大師可是要同我說這個道?”
心明微微一笑道:“心無罣礙。以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紫袖對這《心經》中的句子早爛熟于心,卻從未往這一層想過。此時經文由老和尚口中悠悠念出,入耳無異地動山搖。
“常人孰能無過,”心明見他默然不語,忽然高聲喝道,“你是誰?犯錯之后,你便不是你了?改過之后,你又是誰?”
他連發三問,勢同摧山裂地,內息渾厚幾如雷震,紫袖渾身似被風暴裹挾,此生經歷的無數次“你是誰”頓時撲面而來,似有無數人一齊開口詢問。他兩手止不住哆嗦,不加思索朝他道:“是我!一直是我,從來都是我!”
兩人對話的回聲在殿內回蕩,良久方住。心明面上復又浮起慈和笑意道:“眼中有我,心中未空,不過’如實’而已。施主拜佛時,想必拜的也不是那幾座金銀塑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