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此刻氣血翻涌,一邊強(qiáng)自寧定,一邊接過藥瓶,只覺這傷藥甚至比嘉魚那些稀奇古怪的蟲子還要燙手,既不想吃,也不敢吃,便謝過長泰帝,揣了起來。又想起甚么,問金錯春道:“路上著人盯梢的,想必也是金大哥罷?”
金錯春干脆地道:“不錯。你機(jī)敏得很,直到回了大路,他們才又跟上。”紫袖耳聞這話,像是置身從前的凌云山,當(dāng)著許多人被考評,又隱約多了一重被捉弄的沮喪,更是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長泰帝也不介懷,仍然微笑道:“現(xiàn)有兩條路,你自行挑罷。其一,跟我回宮去,有事就差遣你;其二,你就在外頭,每兩月進(jìn)一次京。”
紫袖見他低頭吃茶,竟當(dāng)真在等自己回答。事到如今,雖然心中難免不快,卻也答應(yīng)過皇帝為他出力,已決不能反悔。再說六王爺也一并攏在這套子里,自己更不能說走就走。他偷眼瞧著長泰帝的袍角,那龍足下的精美地磚一直鋪到自己身后去:這是一條和從前都不同的路,誰也不知該怎樣走。
金錯春見他沉默,便道:“主上最是寬和講,叫你選,就全憑你的意思。”
紫袖想了一刻,終于答道:“屬下飄零慣了,武藝也難望金首領(lǐng)之項背,進(jìn)了宮想是派不上甚么用場;如今就選第二樣,身在江湖,還能略盡綿薄之力。”
長泰帝朝金錯春笑道:“好得很,正補(bǔ)上你這里一個口子。”金錯春亦笑回道:“主上料事如神,竟是料定殷侍衛(wèi)會這樣說。”說罷便拿出一樣物件,遞在紫袖面前,“江湖上的動靜,就托你多留心了。”他戴著薄薄手套,指尖裸露在外,一枚小巧的金龍牌正正躺在掌心。紫袖只覺一股血腥味直沖鼻端,見他手上裂口,想起他方才被常明劍所傷,卻絲毫不為所動,細(xì)看他深色上衣早已浸出了血,竟舉止如常,渾不在意,心中不禁暗自驚嘆。
長泰帝看著二人交接了牌子,將手里茶碗擱下,金錯春和另一名侍衛(wèi)收起《十賢圖》,竟躬身退出門口。長泰帝也站起身來,走得極慢,口中說道:“你們凌云派,名字起得不錯,弟子也該有點(diǎn)凌云之志。聽說從前的老掌門,已多年無人超越了。”說著伸手朝他虛虛一按,自行帶著金錯春二人去了。
紫袖揣摩著皇帝的意思,又等了一頓飯工夫,才離了淡花樓。走上長街,天已黑盡,各處歡聲笑語,燈影煌煌。他心中不斷流轉(zhuǎn)著念頭,干脆連王府也不回,徑直朝凌云山去。
西樓見他回山,歡喜非常。紫袖見師兄略微清減,也知道他乍接手門派事務(wù),委實(shí)沒少費(fèi)神,不好多去打擾。他每每想起長泰帝出門前的那番話,都不禁心驚。六王爺也有過類似言語,話里話外敲打他去瞄掌門的位子。他如今也見過些世面,自忖在皇帝看來,若是決心身居江湖,自然有些權(quán)柄為妙,辦事方便;因此才有此一說,叫他不妨壯志凌云。
可他心里一絲想法都不曾有過。以自己這點(diǎn)本領(lǐng),莫說掌門,便是何少昆那樣的左膀右臂,想是都做不來。替皇帝盯著江湖大事也罷,替六王爺防備展畫屏也罷,他都愿意做,只是要對凌云山這些事也端起心機(jī)來,他總覺得別扭。
西樓身邊一應(yīng)辦事的人早都安排妥當(dāng),杜瑤山也能幫上忙。紫袖甚么都不需插手,反倒松了口氣,思來想去,便自告奮勇照看那嚇得有些瘋傻的師弟宋德君。他看著宋師弟,又涌起莫名的內(nèi)疚,仿佛多照料他幾天,多哄他幾句話,就是多替展畫屏賠罪一般。
慕容泣這幾日抽不出身,明芳卻仍帶著如意來找宋德君玩耍,拿了幾本書冊,在那里認(rèn)字。如意對明芳教的字左耳進(jìn)右耳出,心不在焉翻著一本繡花圖樣。紫袖本來扶著宋德君在一邊跟著聽,宋德君忽然指著書頁嗚嗚叫起來。他伸頭一瞧,那書上描了一條張牙舞爪的龍,倒是活靈活現(xiàn),便對宋德君道:“宋師弟喜歡看龍?”
宋德君幾日來跟他混熟了,此時嘻嘻笑道:“好!”如意卻促狹地翻過幾頁,露出幾個鳳凰圖樣,忽然將書冊亮給他看,惹得宋德君吱哇亂叫。紫袖連忙安撫,如意哈哈大笑,得意地說:“他怕鳥!”
紫袖見他又要哭,便哄他道:“龍鳳呈祥,這便是鳳了。”宋德君只盯著那書,果真哭叫起來。紫袖拉著他道:“鳳不是凡鳥,龍是好的,鳳也是好的,鳳凰會護(hù)佑宋師弟……”聽他的叫喊逐漸止了,又笑道,“咱們太師父就姓這個,姓鳳,鳳是好的。”
宋德君不叫了,怔怔看著他,含糊重復(fù)道:“師父……好。”
明芳責(zé)備兩句,又拉著如意教起來,如意屁股上長刺,哪里坐得住,找個借口便逃了出屋,一去不回。明芳無奈,只得去尋,宋德君一見無人,當(dāng)即發(fā)怒。紫袖便拾起書來,胡亂教他認(rèn)字。只聽宋德君喃喃道:“快,快。”
等明芳提著如意回來,紫袖便朝她笑道:“宋師弟長進(jìn)了,竟認(rèn)得’快’字。”明芳噗嗤一笑:“甚么認(rèn)得,他必是嫌你念得太快。宋師兄這幾天已曉得搭人了,慕容師姐說,不久興許就能好好說話。”
如意一直同宋德君擠眉弄眼,忽然竄出來笑道:“再不會說話,大魔頭就把你帶走啦!”隨即揚(yáng)起兩只手,放在雙耳旁邊,嚇唬他道:“哇!”明芳又笑又罵,再不敢多留,提起這調(diào)皮鬼來忙忙地走了。
紫袖倒甚是高興,不時便同宋德君絮絮叨叨扯上幾句。宋德君獨(dú)個兒玩了半天,到了晚間,又被外頭刮的大風(fēng)嚇著,鬧將起來,指著桌上叫道:“師父……師父!”紫袖茫然道:“師父怎么了?”宋德君忽然扎在床上抱頭大哭。紫袖慌了神道:“你師父現(xiàn)在好好地,你哭甚么?”過去又拉又勸,才聽他在那里喃喃念叨:“打!打!”
紫袖此刻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宋德君的師父是成玉,沉迷參那劍禪,別說如今沒事,從前也不見得碰過他一指頭。不知他為何哭得這樣傷心,只指著桌子道:“師父!”紫袖看著桌子,才見上頭有本書,忽然想起白天的事來,忙問:“你說的是那本花樣子?有龍的那個?”宋德君又抱住頭,紫袖卻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安慰道:“宋師弟說的是太師父,都怪我沒聽仔細(xì)。”又道,“不怕,太師父和氣得很,誰都不打的。”
宋德君忽然抬頭盯著他,目光灼灼地嚷道:“……打他!”
紫袖一呆,沒想到竟逼出這樣一句不成形的話來。他接連重復(fù)了幾遍,紫袖才確信他是在同自己對話。宋師弟能與人說話了!只沒想到,師兄弟說個話,卻是背地里嚼太師父的舌根。他雖覺得好笑,仍按捺住激動問:“打誰?太師父打誰?”
宋德君眼里流露出畏懼之色,將雙手舉在腦袋兩側(cè),沖他怪叫道:“哇!”
紫袖的笑意僵在臉上,他知道這一“哇”是跟如意學(xué)的,明明是說大魔頭。本來打算逗他多說幾句,這下倒尷尬了,便動手拾掇著叫他睡覺。又過幾天,宋德君言辭見多,雖仍不清楚,每晚吃過了藥,都躺在床上自言自語,翻來覆去只說那幾句。紫袖收碗應(yīng)得不及時,他便扯開嗓子叫。
紫袖忙道:“在呢,都聽見了。”宋德君拉住他說:“聽,我聽……師父打我!”又抱住頭縮進(jìn)被窩,不一時倒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