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樓被他一碰,渾身一顫,一頭撞在榻邊,“咣”地一響,也顧不上疼,立時回過頭來。二人的眼光碰在了一起,西樓蹙著眉,剛要說甚么,卻見杜瑤山明亮的眼中沉淪著癡迷,又隱約帶著一絲絲畏懼,那一雙瞳仁里只映著一個自己,不由得也呆住,就這樣凝視起來。
杜瑤山已糾結(jié)了許多天,心中如有一團(tuán)烈火熊熊燃燒,此刻望著他的雙眼,就像置身沁涼的湖水當(dāng)中,火焰,煙,那些炙得自己心焦氣躁的東西逐漸被淹沒了,在水里淹得一點不剩。他看著西樓的面龐,只感到無比平靜,忍不住道:“我……”話到嘴邊卻覺得發(fā)虛,只是這一個字甫出口,西樓猛地醒了,見兩人都還在地上跪著,連忙說:“地下涼,快起來!”匆忙來扶他。
杜瑤山一怔,感覺他的手撐著自己,剛復(fù)原片刻的半邊身子又酥了,登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隨著坐到榻上,慢慢靠著榻邊。西樓又取來藥箱子,給他換藥。杜瑤山如常抬起手來,讓他將自己的衣衫退去,眼神只顧追著他,始終如墜夢中,盤算好的言語在口中翻來覆去,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良機(jī)再向外吐露,只憋出一句話來道:“我,我當(dāng)真是正經(jīng)人!”
何處相逢(2)
西樓對著他一面壯碩的xiong膛,低著頭纏好細(xì)布,良久方道:“我知道。”杜瑤山也不敢正眼看他,隱隱瞟見他面頰暈紅,心里有些竊喜,只覺他方才不曾將手抽走,竟是天大的喜事,此刻離得雖近,卻絕不敢再去拉他了;又忽然意識到自己尚裸著上身,一下子忸怩起來,兩只手乍煞著不知放到哪里合適,吞吞吐吐地道:“你,剛剛……磕著腦門了罷?”
西樓微微搖頭,杜瑤山尷尬得面無人色。好容易挨到換完了藥,西樓也不說話,端起一應(yīng)物事出去,將房門輕輕帶上。杜瑤山愣愣盯著門,又有甚么心思歇晌?想著數(shù)日來他對自己盡心照顧,直是無一處不周到,無一處不溫柔,方才雖然沒有斥罵抗拒,卻也不見了笑臉,不由得內(nèi)心狂跳起來。
他此刻才覺臉上燒得火熱,全無那沖動時刻的勇猛,抬起手來看著,似乎西樓手掌的觸感還留在掌心。杜瑤山自認(rèn)甚少感情用事,許是因為聽見他們談起紫袖思慕師父,才默認(rèn)西樓對男人之間這樣的事并不排斥,幾乎就要對他表露心意,可他也不見得多么高興……想到這里,一顆心又漸漸涼了三成,低聲嘀咕道:“他不會趕我走罷?”憑空提到“走”字,竟然直冒冷汗。這般思來想去,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念頭,院里卻有人來了。
果然紫袖的聲音響起來道:“大師兄。”杜瑤山暗自琢磨:“怎地?zé)o精打采的?”隨后西樓應(yīng)道:“怎么掛著臉兒?不高興了?誰說你了不成?”杜瑤山聽見他的聲音,便覺得心里發(fā)癢,想到他就在院中,更忍不住要去瞧瞧他在做甚么。又因為尚不到下衙的時辰,想必紫袖回來是找自己有事,剛從榻邊坐起身,便聽紫袖道:“我這個捕快,想是做不成了。”
杜瑤山快步走到門口,將門輕輕拉開,見二人正在井臺邊對站著,眼光掃過西樓面孔,見他也并不看自己。紫袖倒叉著腰,扭頭對他道:“那個偷偷販賣人家胎盤的趙渾,你記得么?”
原來那趙渾關(guān)了幾天,罰了些錢便放回家去;他家中有個遠(yuǎn)房伯父,竟然是在戶部做京官的。趙渾雖是個混混,本族倒勢大豪強(qiáng),既有心尋事,便七轉(zhuǎn)八轉(zhuǎn),找上王知縣來問罪了。
紫袖說罷苦笑道:“怪不得他當(dāng)時跟我說’咱們走著瞧’,這不,來給我好果子吃了。”西樓便道:“正要來喝茶吃果子呢,不做便不做,還是甚么……”一句“還是甚么好差事了”只講到一半,想到杜瑤山就在一旁,也不肯再說。
紫袖邊洗手邊道:“王知縣也嚇了一跳,沒想到他有這樣大一座靠山,讓我先回來聽信兒,說興許等幾日風(fēng)頭就過去了,也未可知。”
西樓便帶著他弄些吃食,紫袖又道:“你不用掛心,我不高興,卻不是因為當(dāng)不成捕快。”西樓笑道:“那自然的,你想做的事情,當(dāng)著捕快要做,不當(dāng)也要做,反正一根筋,我還不知道你?”
紫袖便淡淡一笑,自去燒水。待茶泡好,西樓將茶水點心用小托盤裝了一份,叫紫袖給杜瑤山送去。紫袖回來卻說:“瑤山哥怎么不見了?”西樓倒愣了,又道:“興許悶得緊,出去逛逛。只顧著說話,也沒聽見他的動靜。”
二人便坐在院里吃茶,天色漸遲,直到晚飯都快熟了,杜瑤山才進(jìn)門來。紫袖見他穿著捕快服色,瞪著眼問道:“你去衙門了?”
杜瑤山滿臉疲憊之色,點了點頭,沒說話便回了房。西樓對紫袖使個眼色,自己走上前去敲了敲門,對著門縫說:“換了衣裳吃飯罷。”只聽門里頭咕咚一聲大響,不知道撞翻了甚么,隨后是杜瑤山倒抽涼氣的聲兒,壓得極低,西樓一并聽在耳朵里,只覺好笑。
紫袖正盛著飯,見杜瑤山面色不善走進(jìn)廚房來,將飯碗放在身邊灶臺上道:“不會讓你帶傷回去當(dāng)差罷?”杜瑤山一字一句地說:“秦戎死了。”
紫袖失聲道:“甚么?”手里的木勺將一大坨飯帶出鍋來,落在了另一只手上,燙得他把手臂抖得如同一條活魚,又問,“甚么時候?今天還吃了藥的!”
杜瑤山淡淡地道:“就是今日下午咽的氣。”西樓在廚房門外道:“果真是自行咽氣么?”杜瑤山回身對著門道:“仵作驗過了,不曾中毒,是心脈斷絕而死。秦戎?jǐn)?shù)日來只靠藥湯米糊吊命,衰弱到這個模樣,興許吃藥也……”
西樓的眼神越過他看向紫袖,紫袖低著頭只瞧著地上落下的白飯。
杜瑤山聽聞這件事時,便明白目前追查魔教的唯一線索斷了,幾乎不知如何對他師兄弟開口。此刻看著他倆誰也不說話,便想安慰一番,紫袖卻突然彎下腰去撿地上的飯,口中道:“死了也罷,早晚有這一刻。”
西樓又看杜瑤山,杜瑤山迎著那詢問的目光,竟然露出為難神情,微微皺著眉,將面孔避開,走上前去要端那碗飯。
不待說話,忽然大門口有人叫道:“杜捕頭,殷兄弟,都在呢嗎?”說罷自行進(jìn)了院來,卻是徐五。紫袖忙探頭招呼著吃飯,杜瑤山幾步趕出來要說甚么,只沒搶到先機(jī),徐五已率先開口道:“太爺不答應(yīng),叫我來告訴杜捕頭,殷兄弟這事沒甚么好還價的。”
杜瑤山認(rèn)命地閉了閉眼,將臉扭到一旁去了。西樓笑著留飯,徐五也笑著推了,轉(zhuǎn)身欲去,卻被紫袖叫住道:“五哥等等。”徐五停住腳,紫袖朝杜瑤山道:“瑤山哥下午是去替我說情了?”杜瑤山翻著眼睛看屋檐,也不答話。
徐五便道:“杜捕頭去跟太爺吵了許久,說趙家這事不該落在你身上,正分說時,那……”杜瑤山打斷他的話道:“徐五,你何時這樣長舌了?你……”剛要斥責(zé),卻被西樓的眼尾淺淺掃過,登時便住了嘴。西樓朝徐五道:“五哥要說甚么?正分說時,又如何了?”
徐五繼續(xù)說道:“太爺本不答應(yīng),可巧正說時,又來報秦戎咽氣了,太爺便發(fā)怒說:’這要被趙家知道,說拷打致死,又是個罪名。’便趕杜捕頭回去,讓他只管養(yǎng)傷,別的都不管,到時還升做捕頭。”西樓點頭道:“王知縣憂心得也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