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聽了這話,著實深有同感,嘴唇抿了又抿,憋出一絲笑。長泰帝見狀便心有靈犀地微笑道:“是罷?看來你也見識了。若是常會面的人,還是有些意思的好?!?/p>
紫袖聽這話風,心里打鼓,便道:“陛下,草民只是江湖草莽,言行粗鄙,只怕動不動便要惹陛下生氣。在這王府中,王爺最常罵的便是草民了?!彼犅劙榫绨榛?,又深具自知之明,只怕有事沒事便被砍個腦袋玩玩,可不大美。此刻絲毫不想同皇帝扯上關系,便一味推拒。六王爺卻道:“圣上親自賞你前程,多少人一輩子也求不到,你倒在這里推三阻四,是不想出力還是不識抬舉?”
紫袖轉頭看著長泰帝道:“你瞧?!?/p>
長泰帝又大笑幾聲,朝著六王爺道:“六喜兒不要嚇唬他了?!绷鯛斆嫔l窘,便轉過身去。長泰帝又對紫袖道:“知道你自由爛漫慣了,也不是叫你現在便進宮去。若有些事讓你做時,你肯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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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王爺說的“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出自唐張籍《沒蕃故人》。
全詩如下:
前年戍月支,城下沒全師。
蕃漢斷消息,死生長別離。
無人收廢帳,歸馬識殘旗。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
今是昨非(2)
紫袖聽他說得這樣客氣,心知必然再也不能推辭,忙道:“蒙陛下青眼,必將結草銜環,死而后已?!遍L泰帝便點點頭,面現滿意之色。六王爺忽然笑道:“他常來這里,”又對著那張條幅一指,“還曾說過圣上題寫的這幅字,掛在這里再合適不過。”
紫袖何曾說過這樣的話?頓時頭殼“轟”一聲大了起來,心道不好。長泰帝果然頗為意外地看著他,揚起眉毛道:“哦?你倒說說,這字為甚么合適?”
紫袖便道:“草民從小不學無術,如今十分后悔。見這里幽靜,書又多,便常來瞧瞧,也只是囫圇吞棗,并不能都懂?!贝藭r雖頭痛這種考校,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道,“陛下題寫‘觀無盡相’,相是虛的,《金剛經》有云:‘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菝褡匀徊欢绾尾拍堋x一切諸相’,卻知道每次進閣來,都比上一次多觀了些世相;每次出這里去,便又多學到一點東西——就像點起一盞小燈,這燈火攢得多了,即如陛下所題‘燃百千燈’。《破相論》說‘是故一切求解脫者,以身為燈臺,心為燈炷,增諸戒行,以為添油;智慧明達,喻如燈火’。草民識?;璋担贿@燈光照見無明,便覺路上不那么黑?!焙鋈恍盐蜻^來,又道,“草民也念經了,陛下莫怪?!?/p>
長泰帝對六王爺道:“你這個小侍衛,人倒不錯。金錯春他們湊起來,才能刮得出這幾句話?!庇殖闲湫Φ溃骸半m粗淺,卻是你自行悟出的道,也很好。文武雙全,智勇足備,乃見大將之風。你還年輕,要學的還多?!鳖D了頓又說,“既答應了替我做事,也不必再稱草民了?!弊闲溷读艘汇?,便道:“屬下遵旨?!?/p>
長泰帝便向旁邊架上去翻書,紫袖見他忽然不說話了,正納悶時,六王爺從旁開口道:“御駕今日來此,是因為大般若寺中的《十賢圖》不見了?!?/p>
《十賢圖》?紫袖自然記得那畫,在寺里還聽人講解了一番。聽說丟了,先是愕然,隨即明白過來,長泰帝說的有事要去做,許是要自己打探這幅畫的消息,便問:“那是各處都知道了?”六王爺道:“不曾。畢竟是宮里拿過去的東西,心明方丈從僧眾處得知此畫丟失,便將觀音殿大門緊閉,當即著人稟報?!?/p>
書閣中沉寂一時,長泰帝了衣衫,便朝外走去,紫袖剛要跪拜,卻被他拉著道:“免了?!绷鯛敱愀谧约夯市稚砗?,一路送了出去。
紫袖滿腹疑問,直奔承安殿,一直等到六王爺回來,才上前問道:“為甚么故意引我去無盡藏閣?”六王爺不答話,徑直朝里走。紫袖待四下無人,又道:“為甚么要讓我見皇帝?”六王爺端起茶來喝著,不緊不慢道:“我皇兄能看得上你,你還不滿意?”紫袖只覺自己被他算計,有些生氣地說:“我給你查魔教還不夠,又哪里有本事對付皇帝?”轉念一想,更加憤憤,“履歷甚么的,皇帝早也知道了罷?”
六王爺撂下茶碗,沉著臉道:“我救了你的命,我要你做甚么,你就得做。”朝他腦門狠狠一彈,又低聲道,“魔教鬧出來的動靜太大,你也知道。朝廷畢竟聽得見,從凌云山鬧過之后,這事便交由我來盯著,如今展畫屏又蹦出來,一定是魔教自行放出的風聲。宮里那些人我不熟,朱印又不能常在外頭,我讓你出份力,你還委屈了?”提到展畫屏,紫袖頭腦里一根弦登時繃了起來,忙問道:“皇帝知道我師父?”
六王爺道:“這就急眼了不是?誰剛才不要做的?”紫袖皺起臉道:“我做,我做。你先回答我。”六王爺看他服軟,卻笑道:“我皇兄自然不知道展畫屏。不放心歸不放心,一國之君卻也不會親自過問江湖事。再說到現在,不就是幾個幫派死了些人,哪年又沒有了?你先去找畫是正經,別給我丟了面子?!?/p>
紫袖想著他方才的話,仿佛串起來了甚么,問道:“《十賢圖》丟了,你懷疑是魔教干的,才叫我去找,是不是?”又低聲嘀咕,“自凌云山之后,先是喬木莊,現在又對大般若寺下手了么?”六王爺乍然沖他溫柔笑道:“我叫別人去,你放心么?”
紫袖啞口無言,只得回去。一面因為拿不準展畫屏究竟要做甚么而擔憂,一面躊躇著同長泰帝見面的事。權衡來去,他隱約覺得,或許接近皇帝,甚至能進宮做侍衛,也是件好事——按如今展畫屏的瘋勁,萬一真有一天,竟鬧到國君也不得不過問的時候,自己至少能早些知道內情。大師兄的話不知不覺又回響在耳邊:“這樣大的事,我須得說了算,豈能由旁人決定?”當下便也堅定起來。
他回猗蘭居稍作拾掇,也沒甚么可收,便去找朱印泡澡。朱印對于他進入魔教的事絕口不提,只問些路上的見聞。紫袖絮叨半天,還是說回了展畫屏。他皺著眉頭,十分困惑地說:“王爺說的自有道,我只不明白,我師父為甚么要自曝身份,讓全天下都罵他忘恩負義,欺師滅祖。他若是另有打算,繼續暗中去做不是更好么?”
朱印卻輕描淡寫地道:“他被你找到,自然不屑再隱藏。他是甚么身份,怎會要你替他保守秘密?”紫袖這才回過味來,思索良久,不得不承認朱印這話說得極是,道:“他竟如此傲慢,一絲兒都不肯承旁人的情。從前在山上,當真沒看出來?!?/p>
朱印道:“你太小看了展畫屏。一個劍宗掌門,哪里能顯出他的本事?!庇殖闲涞?,“你從前不懂功夫,現在懂了一些,多看看你師父是怎么打的。”紫袖苦笑道:“我也只有看的份兒,還看不清。”朱印詭秘一笑:“拳不離手。你去親自跟他打,許多關竅就清楚了。”
紫袖很快便動身,先去了大般若寺一趟,果見觀音殿外頭搭著架子,還拴著一段黃綢。他上前一問,工匠說皇帝潛心禮敬,著人前來修繕大殿,叫他待修好了再來。紫袖心道:出家人不打誑語,皇帝倒還仗義,親自出面攔人來了。他看著大般若寺的恢弘氣象,心中輕嘆,當下又朝赤土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