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畫屏依然同方才一般閃身,紫袖卻終于跟上了節拍,見那葫蘆近在眼前,伸手過去輕輕一抄,便握在了手里。想到展畫屏手掌的溫度興許還殘留在上頭,不由得越握越緊;心中歡暢無以復加,望向展畫屏。
展畫屏卻陰森一笑道:“那蟲兒想是已凍死了。”輕輕掠至矮幾跟前,又坐了回去,執杯喝水,像是甚么都不曾發生過。紫袖看著他平靜的面容,心中卻激蕩起滔天巨浪,忍著淚意道:“原來做你徒弟,應當是這樣的。”
他有生以來頭一次,真正嘗到了做展畫屏徒弟的滋味。時至今日方才明白,他從前的指點,與其說是指點,倒不如說是趕鴨子上架;現下的指點,才是真真正正的點撥,點中要害,撥云見日,直指他運勁的缺陷,叫他恍然大悟。
這一刻,展畫屏不再是魔教教主,只是他的師父;他也不再是凌云派的殷紫袖,不再是誰的甚么侍衛,只是展畫屏的徒弟。
紫袖這具肉身,快要被幸福融化了。
他又看了展畫屏一刻,見他果然不再會自己,只得揣起裝著銀環兒的葫蘆,又想起一件事來,便問道:“師父,你……知道《十賢圖》在哪里么?”展畫屏倚在矮幾上看著手里的字紙,擠出幾個字道:“不是一直在大般若寺?”
紫袖又問:“那畫丟了,你拿沒拿?”展畫屏嗤道:“那還是甚么好東西了?”紫袖想起丁曦所言,也知道那幅畫是個燙手山芋,卻還是心事重重地說:“你不曾拿便好,不要得罪大般若寺罷……”展畫屏不耐煩道:“你怎么這么多事,還不走?”
紫袖不免委屈,卻又想起大般若寺內那個文士的話,無常不會照人的喜好而來。展畫屏活著,自己還能見到他,能同他說話,甚至練武——該知足了,還奢望甚么呢?他從前不懂得收,只知道放,將一腔青澀的愛意,一股腦兒朝展畫屏身上堆。他甚至還想,興許正因如此,展畫屏才讓自己練別離劍——只有學會收,才懂得劍意當中的“纏”。如今自己功力大進,對別離劍的體悟早與從前大不相同;方才又被他點撥,醒悟了“不放不收”的要緊之處:現在的他,自然懂得收與放須得平衡,乃至轉化,哪里又是固定不變的呢?
現在的展畫屏,和從前委實不同了;而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份愛意,如果展畫屏不要,他收著就好。
紫袖心里漫上一絲疼痛的滿足,好幾件事一下子變得條分明。他看著展畫屏,露出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極誠懇地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他轉頭走出了夜叉堂,天地間潔白無瑕,干干凈凈。人間八苦,除去生老病死,他的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像這雪片一般飄落,又全部凝結在展畫屏一個人身上。
他依稀還記得上回曹無窮帶過的路,低著頭一步一步朝出口走,耳邊似又回響著那句“無停無斷,不發不收”。無論他說甚么,做甚么,展畫屏毫不領情,甚至趕他走,他心里自然低落,此刻只得將這八個字翻來覆去地咀嚼,才能把郁郁之情稍稍排解一二。
正想著,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招呼道:“喲,人生何處不相逢。”
紫袖抬起眼來,花有盡披一件黑斗篷,正站在雪里;斗笠斜斜推到腦后,一頭華發與飛雪相映生輝。他心里一沉,暗想:冤家路窄。
“是我引路引得不好了。”花有盡見他不說話,帶著幾分自責笑道,“孟婆湯沒喝罷?”紫袖道:“劑量不夠,還記得你。”
花有盡道:“沒想到再次見你,竟是在這里,看來我這徒弟是收不成了。”紫袖有些想笑:能進魔教來,還真是靠他;若不是自己跟蹤他,后來也見不到展畫屏。一時心緒有些復雜,卻又委實擔憂銀環兒當真凍出事來,只想快些走,不欲同他多說,便向一旁繞路而行。